就算苍祺没有听见他们二人要把他“还回去”的话，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上崖即永别。杨博展把他踹进水里，就是想和他再无牵连。他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在崖下最后的两天里，苍祺一直蔫蔫的。饭不多吃，水不多喝，刀也不练了，就在旁征那个硌人的床上躺着。他面朝墙壁，枕着手膊，闭目、无言。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千心指月……偶尔听见杨博展和旁征对话，他无动于衷，只顾自己发呆。就这样，苍祺熬过了宁静无味的两日，终于迎来了上崖的日子。

这一天，天还没亮苍祺就被旁征叫起，他穿好衣服，将玲珑障刀挎在腰间，千心指月紧紧系在腰带上。这两样东西就是他所有家当，穿好后就去潭边洗了把脸。

冷水让他清醒不少。他抬头向崖上看去，心里落寞极了。这不是他的地方，虽然他很喜欢，上面才是他的去处，不管他喜欢还是不喜欢。苍祺坐在谭边的大石头上等杨博展和旁征，听着山谷内撩人的风动，一动不动盯着潭水，眼睁睁看着天蒙蒙亮起来了。

一声“苍祺，走了”打破苍祺的思绪，是旁征在叫他。他站起来回望，看到杨博展和旁征二人均是轻装简行，向林间走去。苍祺几个大步跟上去，坠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苍祺，注意脚下，别踩空了，越往上脚下的路越艰险。”旁征嘱咐道。

“嗯，知道了。”苍祺应了句。

林中并没有所谓的“路”，低矮的枝丫新长出来的嫩尖和嫩叶在他们身上、脸上划着，苍祺没有走密林的经验，不一会就被树枝划伤了脸。他忍着疼不吭声，紧紧跟着。

杨博展回头望了一眼，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他停下脚步。苍祺见他停下了也停下了，不知他要做什么，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

杨博展开口：“走啊。”

苍祺想说“你走啊”，迟疑了一下又不敢，怕杨博展又觉得他矫情，于是向前走去。就这样，旁征走在前面，苍祺在中间，杨博展走在最后面。

旁征看见苍祺跟在身后，又看见他带着划痕的脸，吃惊地说：“脸怎么划成这样，不会挡一挡吗？”

苍祺摸了把脸，心道这么严重吗？当手触及到破口时是火烧火燎的疼。

“嘶……”苍祺疼得一声抽气。

旁征等苍祺靠近，让苍祺紧紧跟着他。那些向苍祺伸出手脚的枝丫这才纷纷被旁征拦下。

他们用了近三个时辰才到达崖上，苍祺喘着粗气，满头大汗，汗水流经他脸上的伤口，让他顿时心焦起来，他问旁征：“有水吗？”

“没有，渴了？一会就能喝到水了。”旁征说。

苍祺摇摇头，说：“不是，脸疼。”

旁征看见苍祺的脸被汗水和血道子浸花了，怀里摸了摸，没带手帕，又问杨博展：“主子，帕子有吗，我儿子脸疼。”

杨博展犹豫一瞬，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还是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苍祺。苍祺盯着杨博展的帕子，又抬头看看杨博展，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苍祺伸手接过，擦拭几下，见帕子有些脏不好意思再还回去，说：“我洗了再还大哥吧。”

杨博展眉头一皱，拒绝道：“不用。”

不用？意思是不要了吗？苍祺自顾品着杨博展的“不用”，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在他踟躇时，手里一空，杨博展竟然自己拿走了帕子，揣进怀里。

苍祺看着杨博展不明所以，旁征拉过苍祺继续向前走去，没多久，一条平坦大路映入眼帘，路旁树上系着三匹马。旁征和杨博展分别认镫上马，显然，第三匹马是给苍祺的。

苍祺走到马旁，问杨博展：“从现在开始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杨博展低头看他，说：“你家在哪？”

苍祺答：“篱城泾阳街，杨柳巷。”

泾阳街属于篱城的城中心，繁华仅次于海园街，那里是权贵的聚集地，杨博展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说：“你家安全吗？”

苍祺点头：“应该没问题。”

杨博展：“先送你回去。”

说完，杨博展掉转马头，向篱城进发。苍祺这才上马，和旁征并骑驰行。

三人在路上疾驰，苍祺想，马骑得这么快，肯定有事，于是不敢懈怠，专注力都在马上，在路上，在杨博展和旁征身上。全然没留意不远处迎面飞驰而来一个十几人的马队。

那群人驭马疾驰，冲得很急。旁征早早预感到来者不善，他打马快一步来到杨博展身前，长剑握在手里没有着急出鞘。对方一行人的确有备而来，纷纷亮出兵器，欲围住旁征与其缠斗。面对这样一群对手，旁征一脸不屑，连剑都懒得抽出，直接挥向对方，一个横扫就有三人被打下马背。

这一切来得太快，杨博展眼疾手快，在旁征疾驰越过自己的时候就将速度慢下来了，苍祺却还不了解状况，等他看到双方已经交手后才要勒紧缰绳，可前方混战中突然出来一人直奔他的面门冲过来，杨博展知道苍祺必将躲闪不及，随即从腰间卸下一条长鞭抽打在苍祺乘坐的马的后腿上，那马一声惊鸣，奔跑路线随之偏离……苍祺虽然躲过了冲撞之人，却也惊骇之中掉落马背。那冲撞他的人并不死心，看到苍祺摔下马背后又急忙掉转马头……

杨博展再次挥鞭，这次是对着苍祺，他想用鞭子将苍祺卷回来，谁知，鞭子还没触及到苍祺，那个“冲撞”苍祺的男子竟然不顾自身安危，跳下马，直接抱住了苍祺，一副要用自己身体帮苍祺挡鞭子的样子。

杨博展眉头再次拧成一团：“……”

看来是认识。但他并没有收回鞭子，而是转变力道，真的抽了那男子一鞭子。

杨博展冲旁征喊了句：“别打了。”

旁征的确不用打了，因为除了那个帮苍祺挡鞭子的人以外，都在地上七扭八歪，哀鸣不止。苍祺抬头看清人，看不出欣喜，也没有失望，只是淡淡说了句：“你怎么在这？”

那人并不关心自己的人都被打倒了，仿佛看到苍祺没事就万事大吉了。他扶着苍祺站起来，眼里又藏不住的惊喜之色，说：“我找你好多天了，没想到真被我找到了！你去哪了？受伤没？”

说完才抬头看看旁征，又扭头看了看杨博展。见杨博展着实气度不凡，虽然脸部轮廓清明柔和，却嵌上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深邃亮眸，这眸子……看了他心里骤然一惊，瞬间感到十分厌烦和抵触。再看倒地一片的家丁护卫，厌烦感更强了。

“大哥，这是我的朋友，曹灿，”苍祺赶紧向杨博展介绍，又觉得这样介绍还不够，说了句，“是中书令家的二公子。”

曹灿，大奚国中书令家的嫡二公子，今年 18岁，只大苍祺一岁，体格却比苍祺高大很多。杨博展瞥了曹灿一眼，见他长相还算俊秀，站在苍祺边上显得皮肤略黑，眼神较苍祺比起来，却要刚毅许多；一身靛蓝色镶金边的华服，满身刺绣；脚下一双黑靴，同样是金丝绣边，华贵异常，心想：曹家到底是富贵。

杨博展并没有要搭理曹灿的意思，他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转移到苍祺身上，说：“在家等着，稍后帮你报仇。”

苍祺听杨博展这样说，顿时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他说了要帮我报仇，那么，今日并非离别之日，还有来日方长？

苍祺赶紧点头，双手胸前抱拳，对着杨博展巴结道：“谢谢大哥，我在家等你们。”

旁征看着他俩，之前两日都互不搭理，如今又是这般景象，内心唏嘘，真是臭得快好得也快呀！

曹灿听到杨博展和苍祺的对话，萌生一股不可思议的怒气，他质问苍祺：“还有我帮不了的忙吗？为什么让别人帮忙？”

杨博展也听见了，却并未理会，给旁征一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驭马疾驰而去。留下苍祺和曹灿掰扯不清……

“你没良心，消失那么久也不找人给我带个信儿。难道不知道我担心你吗？”曹灿骑着马徐徐前行，苍祺与他并骑徐行。

“我也是身不由己，我要是能通知你早通知你了，哦对了，你有没有见到辛离？”苍祺问。

“怎么没见过？就是她让我在这附近找的。要我说，你就是没良心，你妹妹找我时候一直哭，让我帮忙寻你。我看见她哭成那样，别提多心焦了。我问她你有没有仇家，她说没有，问她你还有什么去处，她说不知道，哎，真是……让我好找。对了，你到底怎么了？刚才那人是谁，他说要帮你报仇，谁是你仇人？”曹灿满脑子疑问，亟待苍祺给解释。

苍祺想了想：第一，他坠崖这件事是绝不能提的，他不能让人知道崖下的栖身之所；第二，家里二掌柜害他也不能说，曹灿要是帮他报了仇，还怎么和大哥、旁大哥攀上关系？第三，要尽可能淡化自己与落盏崖的关系，淡化大哥和旁大哥的存在，不能让曹灿对这两个人起疑，以免发生不必要的牵扯。

那编个什么故事呢？苍祺突然捂住胸口，又搓了搓，表情有些痛苦，说：“被人下毒了，扔在路边，是刚才两位大哥救了我。还给我解了毒。”

曹灿看他不太舒服，急忙问：“现在不舒服吗？”

“嗯，不知为什么，胸口闷闷的，难受。”

“那别想了，先回去休息”，说完，加快了回程的速度，然后又心有不甘，继续问，“刚才你叫大哥的那人是谁，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听到我爹却没一点惊讶恐惧。”

“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畏权贵。”苍祺答。

“是吗……那，既然救你性命，为何刚才又对你甩鞭子？”

“那是要打你吧？”苍祺反问。

“我看他鞭子对着你下来的，我才跳下马的。”曹灿反驳。

“是吗？”苍祺也不清楚状况，还是有些不可思议，说，“他……就算想打我也正常。”

“什么？”曹灿一脸不可思议，声调也高了，“我怎么看你挨打还挺愿意的，你被毒傻了吧？”

苍祺不语，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那你告诉我，仇人到底是谁，我马上安排人给你报仇。”曹灿问。

“江湖事江湖了，你先歇歇，用得上你的地方我自然会开口。”

“好吧。”曹灿见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就当苍祺的确遇到了什么他不方便出面的“江湖事”，也就不多说了。

就这样，在曹灿的护送下，苍祺回到阔别一个多月的家。

苍祺回家后闭门不出，苍宅却总有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了曹灿，找大掌柜商议事情。

大掌柜名为辛界修，是辛离的父亲，也是当年救过苍祺性命、并多年来将苍祺护在羽翼下的苍家最忠实的管家。

辛界修是苍家商铺名义上的掌管人，篱城那些和钱庄有联系的达官贵人，都直接和辛界修对接生意，苍祺并不直接露面。这次苍祺出事，最担心的人莫过于辛界修了。自苍祺失踪以后，辛界修暗中找人四处寻找，也多次设想谁有可能是幕后黑手。当他听苍祺说是苍家的二掌柜桑满时，他简直不能相信。

试问这世上，了解苍祺身世背景的人屈指可数，大掌柜辛界修是一个，离苍祺而去的师父是一个，辛离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桑满。并且，知晓的人心里都明白，桑满的背叛，是以全家上下53口人命为代价的背叛。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桑满不惜一切代价杀主呢？这是天大的事，辛界修惊得脊背发凉。若非苍祺命大，死里逃生，整个苍家以及和苍家有关的所有人还不知道要面临什么灭顶之灾。

辛界修和苍祺密谈结束后急忙走了。桑满是苍家产业的直接管理者，他既然这么做了，暗地里早该有一番操作，所以有太多事情等着辛界修去处理。

辛界修走后，苍祺又差人出去找辛离，自己则沐浴更衣，一番折腾之后已经夕阳西下，红霞漫天。他终于吃上了这一日的第一顿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