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苍祺听见集结声、脚步声,嘈而不乱,井然有序。他心里猜测,还在校场里。他悄无声息地感觉着四周环境,很安静。他不敢睁眼,怕是真的看不见了,更怕第一眼望见的人是杨博展。他尽量不动,好似自己根本就没有醒来。
这时,手突然被人握住,温热的感觉传来,直接传递到五脏六腑里。虽然他不想看见杨博展,但他不得不承认,杨博展这一握对他的确起到安抚作用。只一会,手被松开,苍祺听见杨博展起身的声音。就在苍祺还在留恋那温热感觉时,一阵靴声传来,“哒哒哒哒……”
听声音就知道不是杨博展。
“旁大哥?”苍祺试着叫一声。他进闭双眼,躺着没动。
“你醒了?”的确是旁征。
“对不起旁大哥,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你的确吓到我了,我刚才真的以为主子要杀你,害得我不得不忤逆他,愣是没把你交出去。”旁征说话带有调侃之意,继续说,“你小子本事真不小,主子以往一年时间里也就动三四回怒,全都因为小右。今年小右乖,只气他一回,余下的你给补齐了。”
“我……”苍祺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爹都叫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的伤怎么来的?”旁征问。
“伤?这个,我自己捅的。”
“你疯了?禁足罗先生,还自己捅自己?罗先生抢你女人了?”旁征想了想,觉得不符合逻辑,道,“应该是你抢罗先生女人了?那女人想和罗先生好,你不答应,就捅自己威胁罗先生?听说那女人值一百两黄金呢,你就这么稀罕?”
旁征硬是想象出一场师徒二人抢女人的大戏。
苍祺听着听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停不下来,只是一笑伤口的疼,于是抬手抚着伤口微微颤抖。
“笑什么?”旁征问。
“旁大哥平时也看话本子吗?”
“严肃点,你的问题还没交代呢。”
苍祺想到旁征在篱城审问那个“血葫芦”时的狠样子,和现在相比简直不是一个人,想到这,觉得旁征更好了,不禁问道:“旁大哥,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吗?”
“你说我就相信。你现在说。”
苍祺没想到旁征这样爽快,说,“那女人是波拿国的亡国公主,我师父以前救过她一命。那日机缘巧合我看见她,就买下了。那女人对我师父死心塌地的,谁也抢不走。”
旁征回头想门口处望一眼,杨博展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然后示意他继续问。
旁征继续问:“那为什么非要给自己一刀?你在逼罗先生什么?”
苍祺瞬间收起笑容,不想再答话。
旁征一声惊呼:“嘿!你这小子真气人,气得我都想打你了。”
苍祺冷言道:“旁大哥说相信我的,为什么一定要问清楚?我说了,相信我就好了,我不会背叛王爷,不用管我做什么。”
旁征反驳:“你知不知道,相信不代表不担心,你不说,我们这颗心总要悬着的。”
“醒了?”
杨博展说话了。
苍祺惊得眼睛都睁开了,又仓皇闭上。
杨博展示意旁征离开。旁征心领神会,道:“我走了,你自己想。”
“旁大哥,”苍祺知道他们要走了,还有话说,“你……我,就这里等你。”
“嗯。”旁征看了杨博展一眼,走了。
苍祺立即尴尬起来,手也攥成拳头。
杨博展:“睁开眼我看看。”
苍祺摇头:“不想睁,反正也看不见。”
杨博展:“你都不睁一下,怎么知道看不见。”
苍祺:“刚才睁了。”
杨博展静默一会,又说,“那就先围上,否则容易伤到。”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眼纱,拉苍祺坐起来,遮住眼睛,从脑后系了个结。
二人对面而坐。
苍祺已经冷静下来,不知该说什么。眼睛被蒙上有个好处,至少没有刚才那么尴尬。
杨博展看着苍祺这张清俊的面容,少了双晶亮的眼睛,显得柔和多了。他不禁抬手伸向苍祺的眼睛,又骤然停下,叹了口气,说:“我明日卯时出发,你……想让我走后也牵着心吗?”
苍祺:“你牵心是因为不信任我。”
杨博展:“我的确在想,到底该不该信你。”
苍祺:“也是,大哥至今在我身上并没有讨到什么实惠,不信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东篱……唔……”
苍祺还未说完,就被杨博展用拇指按住了嘴。
杨博展压低声音,说:“我从前问过你,你说不知道。”
苍祺又要答话:“唔……”
杨博展还按着他的嘴,不让他说。
杨博展:“所以现在你也不必说,罗先生回来后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完放下手。
苍祺木然,道:“那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杨博展:“罗先生回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划清界限,我知道他想带你走。他为我出访三年多,说来已经完成使命。之后他要做什么,我无权干涉,但我知他所有决定必定经过慎重的权衡,我愿意信他。若你肯听他的,我不会不放心,但你禁了他的足,让我如何不牵心?”
苍祺冷笑一声,道:“说来都是为我好,实际上,哼,全是瞧不起人。你们不如挖个洞把我埋了,我再也不会成为你们的负累。大掌柜不用一夜急白了头,我师父说不定真会娶那个亡国公主,你就能安心去造反……说来说去,舍我一人,皆大欢喜。呵!还是辛离幸运些,她如今脱离泥沼,做自己想做的事,虽然辗转辛苦,却乐在其中。而我,有多羡慕她,没人懂。”
“东篱貔貅”的身份是苍祺的枷锁,他从来不曾自由过。一直以来,他所有的挣扎在别人眼里都是任性妄为。
苍祺在控诉自己的无奈。
杨博展不禁想到之前种种:落盏崖底时痛快将《玄铁秘术》交给他;在府里抓刺猬时,气愤地说‘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还说‘你努努力,我可能就真有一个安稳的家了’;在安陵县时会怕他离开;掉进水里导致昏迷,醒来就开始交代“遗言”……看似什么都不怕,实际上又什么都怕,所以才会在杨博展面前进一步退两步,矫情得要死。
杨博展是过过潇洒恣意生活的,且他一直有选择权。他处事向来只看大局,不顾个人,自然也顾不上苍祺所思所想。如今苍祺如此,自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惜捅自己一刀也要逼退罗先生。他在反抗,和命运、诸多不自由反抗。
杨博展沉静良久,苍祺的不到回馈,悻悻道:“大哥,我明白了,你放心走吧,我听话就是。无论何种境地,我都以自保为第一要务。我安全,大家都好过。”
苍祺苦笑一下,继续说:“我一出生就是金丝笼里的雀,原以为这次能破笼而出……唉!想来是我天真了,我在笼子里待得太久,就算飞出来也不识途,与其胡乱冲撞,还不如安分认命。我真的知道了,你们的担心都有道理。”
杨博展拉过苍祺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搓,说:“如果你愿意,不妨等等我。若我还有命在,必会找到你,带你见天,见地,见芸芸众生。”
言辞恳切,深情款款。苍祺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并且,这是一个承诺啊!
一个柔情绮丽到令人炫目的承诺。
这个承诺让苍祺将持续已久的失落情绪霎时抛诸脑后,剩下的全是不可思议的感动。苍祺欣喜得差点落泪,幸好有眼纱挡着,否则又要没出息到出丑。他装模作样地确认道:“真的?大哥莫要框我。”
杨博展见他忍着开心地模样突然觉得好笑,道:“我何时框过你?反倒是你,时不时就来骗我一遭。”
杨博展突然伸手,将苍祺的眼纱挑下来。那双亮眸毫无防备地眨了几下,目光逐渐凝聚,陷落在杨博展深沉的双眸里……
“你都看不见了,竟还期待和我一起见芸芸众生?你这小骗子!”杨博展既开心又气恼,把苍祺又拉进自己一些,目光左右逡巡着,仔细地、反复地确认苍祺的眼睛是没有问题的。
苍祺不料杨博展这么轻松就看破自己的这点小伎俩,想到那句承诺八成也是骗他才说的,伸手就要推开杨博展,气呼呼道:“我要是小骗子你就是老狐狸,说这种话来骗人更可恶!”
无奈杨博展圈他圈得紧,苍祺伤口都扯疼了也没远离杨博展半寸。
杨博展扳着苍祺的脸,逼迫他和自己对视,认真道:“我是说真的。”
苍祺怔住。
杨博展追问:“你等是不等?”
苍祺赶紧点头,脸被杨博展的双手挤得变了形,道:“当然等,这等便宜事傻子才不干。”
杨博展这才展开笑颜,向前一探身,贴上苍祺的唇瓣,又快速亲一下他的唇角。
“大哥,我要我的千心指月。”苍祺开口。
“好,”杨博展放开苍祺,从腰间解下千心指月,递到苍祺手里,耐下心来叮嘱道,“你性子冲动,遇到点挫折就要玉石俱焚,我以前当你是年少鲁莽,可近来发现并非如此。你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知道没有人能跟你共同面对和承担。对你来说,活着太孤单,也许死了就是解脱。可是我想问你,若有一天你到了濒死境地,骤然得知,有人早已把性命与你牵连在一起,和你同生共死,待到那时,你又该作何感想?”
“我……我不知道。”苍祺的确不知该如何作答。
“既然不知如何作答,就学着惜福惜命。我走以后,怀蜀不一定太平。如遇危险可自行去往安全之地,罗先生自会安排。”
“好。大哥可有给我留些人手?”
“你若跟旁乐合不来,我让陈副将关照你,有事找他便可。至于手边留用之人,我把卢侍卫长给你留下,他护你这么久,彼此相熟,我也放心些。”
这安排已经十分周到了。
“嗯,谢谢大哥。”
“还有……你这眼睛,既然蒙上就别摘下来了。今日你骗我,就罚你继续当瞎子吧。”说完,杨博展身,把眼纱又给苍祺系上。
苍祺摸了摸眼纱,道:“大哥这是变相禁我的足,让我出行不便。不过……我本来也要这么做的。”
说完往前一扑,一把搂住杨博展的脖子,说:“大哥,再见啦!”
“嗯,再见。”
“千万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