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杨博展接到李成霖的密信,兵部尚书常珅得知儿子常普死于杨博展箭下后,暗中勾结镇国大将军张猛要举兵西伐,小皇帝一派持反意见,于是,双方在朝廷上争论不休,最让人意外的是,久不参政的永翎侯爷钱陆这次一反常态,不仅上了朝,还公开支持伐西,竟然和平时看不上的张猛持了相同意见。
人们都在议论,肯定是因为女婿被杨博展一箭射死,女儿新婚不久就成了寡妇,从而怀恨在心,这才主张伐西。大家不禁感慨,永翎侯爷谪仙一样的人,竟也逃不出人间各种欲望的纠缠,到头来也是个心中有仇恨,手上可沾血的俗人。可见,那些所谓的谪仙都是装出来的,一遇上事就纷纷被打回原形。
杨博展急招罗奉兆到王府议事,不料手下请不来人,说:“罗先生身体不适,过不来。”
杨博展不解其意,让人去请苍祺,才知苍祺连续五日都宿在小右的私宅里。杨博展暗自思忖,难道师徒两闹矛盾了?又觉得不对,罗先生不是公私不分之人,一定有什么隐情。为了杀苍祺一个措手不及,他驭马直奔小右的私宅。
杨博展到时,苍祺不知从哪弄来一袋子金箔,独自一人玩金箔造塔的游戏,应该是玩了很久,塔已经搭得有半人高。
苍祺专心致志,没有听见杨博展进来的脚步声,直到用尽所有金箔,一座完整的塔呈现眼前后,苍祺这才松了一口气,只呆望一弹指的时间,从旁边桌上拿起一本书毫不犹豫地丢在塔顶,金箔塔轰然崩塌。
苍祺面无表情。
“好玩吗?”杨博展突然开口。
苍祺心里一惊,回头,看见杨博展站在门口。
“大哥,怎么来了?”
“我明日就要走了,过来看看你。”
“明日,就走了?”
“是。东边动起来了,比预计早了些日子。”
“哦。”
苍祺心里开始打鼓,明日杨博展离开,也是陶恩筝离开的日子。他的计划也要提早了。
杨博展见他脸色比平日更白,唇色也淡淡的,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深知他心里有事,于是道:“出去逛逛?你旁大哥早就说想你了,你去见见?”
苍祺犹豫一下,问:“去哪?”
杨博展:“校场。”
苍祺点头:“好。”
二人先后出了房门,苍祺看着金宝又开始犹豫,杨博展已经上马,回望迟迟不动的苍祺,问:“怎么不上马?”
苍祺不再看金宝,短促地轻笑一声,一改冷峻面容,突然撒娇道:“大哥可不可以带我?”
杨博展也是一笑,朝他伸手,一用力就将他拉上马。
杨博展披着斗篷,苍祺上来后他便将斗篷向前一拉,斗篷罩住两个人。凛冽寒风里,却温暖异常。有斗篷的遮挡,杨博展可以肆意圈着苍祺的腰,行马的速度也十分慢,二人边赶路边聊天。
杨博展:“还没问问你是什么打算?”
苍祺:“我留下,给你看家可好?”
杨博展:“不太好。我走以后,这里多半也是不太平。”
苍祺:“大哥走以后,谁来守怀蜀?”
杨博展:“旁乐,还有一位副将。”
苍祺一怔,没接话。
杨博展:“怎么,你怕他?”
苍祺哂然一笑:“怕倒是不至于,他……可能不怎么待见我。”
杨博展:“他不敢对你怎么样,除非他敢叛我。”
苍祺:“这倒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也凑不到一起。”
杨博展再次确认:“你真的不走?”
苍祺:“大哥想让我去哪?去篱城你又不带我。”
杨博展:“此去篱城凶多吉少,我什么想法你还不懂吗?”
苍祺点头:“我懂,但除了篱城,我哪也不想去。”
杨博展:“听说罗先生病了?”
苍祺回望杨博展一眼,杨博展也在看他,二人目光交汇,苍祺眼神中略带些许慌张,故作松弛地说了句:“是受了些风寒。”
苍祺回头,看向前方,心跳不受控制地强烈跳动起来,手心里冒出冷汗。
杨博展握住苍祺的手,说:“手这么凉?”
苍祺点头:“嗯,有点冷。”
杨博展:“罗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苍祺:“应该是好多了。”
杨博展一边给苍祺捂手一边问:“这几日怎么不回家住?”
苍祺:“师父怕把病气过给我。”
杨博展:“哦。不怕过给那个异国女奴?”
苍祺沉默一会,突然嗤笑一声,讽刺道:“大哥这是吃醋了?”
杨博展挑衅道:“我不该吃醋?”
苍祺:“那女人看见我肩上的咬痕了,所以我就去小右那住了。”
苍祺心道,她不禁看见了,还为我上药,也算摸过我了。你想吃这种飞醋,我管够。
杨博展面色一凛,道:“你说真的?”
苍祺装着泰然自若的模样:“真的。”
杨博展:“你本事不小,大哥小看你了。”
苍祺:“我本性如此,不值得大哥高看。”
火药味十足。
杨博展突然转了话锋:“罗先生何时可见?”
苍祺:“不知道。大哥如果真有想问的,不妨登门拜访。”
果然有问题。
苍祺的手已经被捂得热乎,杨博展抬起手顺着苍祺的左臂慢慢向上捋着摸,摸到左肩再轻轻滑下去,他的唇凑到苍祺耳边,语调温柔地说:“苍祺,大哥给你念首诗。是突然想到的,觉得很适合现在念给你听。”
这神情语气,若不是念情诗,根本对不起这温存氛围。
苍祺不明所以,警惕道:“什么……诗?”
杨博展先是轻笑两声,继而念起:“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
苍祺登时脸色铁青。心道:他怎么做到的?用最宠溺的神态说着最戳人心窝子的话?
苍祺不再言语,咬着唇静待杨博展发作。
杨博展见他不语,
嘲讽道:“果然蹊跷都出在你身上。你为什么要禁罗先生的足?是罗先生叛我了,还是你要叛我?”
苍祺心乱不已,师父的事情已经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现在杨博展又来质问他、怀疑他,他突然觉得活着好难呀,他一直认为自己向着认定的方向走下去就行了,可现实逼得他进退两难。
苍祺选择抵死不认,答:“大哥若是不信我,我说什么都无用。”
杨博展的左手正好捏在苍祺的左肩,听他这么说,怒气直冲头顶,手上本能地加大力度。苍祺左肩上刀伤未愈,被他这么一捏,登时冷汗冒出,浑身颤抖起来。
杨博展:“你要我怎么信你?”
苍祺情绪和身体双重崩溃,道:“不信就算了。大哥雷霆手段那么多,尽管使出来。”
任凭杨博展发火,他好像都毫不在意。
杨博展被气得愤然发力,将苍祺左臂直接扭到身后,打了个弯儿,他就是想让苍祺疼,仿佛苍祺疼了他才能解恨。
苍祺疼得目眦欲裂,不一会就大汗涔涔,身体抖动的幅度更大了。他抬头一看,已经走到校场门口,有几个出来进去的士兵从眼前走过。但有斗篷挡着,他们看不见里面的狼狈不堪。
苍祺忍着疼回味那首毒刺一般的诗,突然冷笑起来。
杨博展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怒气更盛,愤然道:“笑什么?”
苍祺回头看杨博展,道:“大哥,我替你想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你若怕我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妨在我做那些事之前就杀了我。你放心,我若死了,我师父也会陪我的。”
若是任何一个人敢这么和杨博展说话,估计要死上十次八次了。可他偏偏是苍祺。
苍祺清晰感受到杨博展的手正在发力,他不怕,他就是要激怒他。你既然不信我,那就一起碎了吧!苍祺骤然发力,顺着杨博展的手劲将胳膊送去,大有要让杨博展帮他扭下整条胳膊的意思。
杨博展心中惊悸,他没想到苍祺会发疯至此,霎时松开手来。苍祺顺势一个转身跳下马来,只是左肩太疼了,他落地一刻没有站住,直接趴在地上。发出一声慑人声响。
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再分伸手好些的人,也不会跌到这幅悲惨模样。
“你干什么?”杨博展咬牙问道,伸手解开腰间的炙龙长鞭,欲将苍祺重新卷到马背上来。
苍祺也知道自己出了大丑,但他不在乎,忍着剧痛站起来,向校场反方向快步走去。他想远离这个地方,远离杨博展,即使下一刻他就死了,也不想再陪杨博展做戏了。只是刚刚摔得那下实在有些狠了,他越走越吃力,心口闷闷的,就要喘不上气来,眼前视线也开始逐渐模糊,他只得先停下脚步来。隐约中,他听见杨博展的声音,好像是“站住”二字,命令语气。他心里发笑,心想,我才不听你的,有本事也给我一箭?
努力提一口气,苍祺又迈出几步,眼前突然就黑了。他心道不好,难道怪命又犯了?妈的,早不犯晚不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犯?我又瞎了?不行,这样可不行!
苍祺突然激动起来,转身朝校场方向大喊起来:“旁大哥,旁征!快出来!旁同安……”
他这指名道姓的一喊不要紧,听见的人纷纷跑出来看。
杨博展被气得想要扬鞭而去了,又见他突然发起疯来,怒斥一声:“闭嘴!”
苍祺反驳道:“不要你管!旁同安……你快出来呀……”
旁征闻声急忙跑出来,边跑边压低声音喊:“来了来了,你爹来了,别他妈喊了,丢死人了……”
苍祺听见旁征的声音,心下稍安,这才住口。
“旁大哥?”
“在呢在呢,怎么了这是?”旁征看了眼一脸怒容的杨博展,又看了看一脸惊魂失措的苍祺,问,“主子又打你了?”
苍祺摇头,听声音大致判断出旁征的方向,向前两步走,抓住旁征的衣服,急促说道:“爹!对不起,我没办法保护我那四个妹妹了。”
“到底怎么了?”旁征急切询问。
这时杨博展也下马疾步走来。拽着苍祺的胳膊说了句:“跟我走。”
苍祺一听是他,瞬间甩开。对着旁征继续说:“旁大哥,求你带我离开这,求你了,你救救我。”
旁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苍祺:“去哪?”
苍祺刚要说话,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一时竟发不出声来,他努力要开口说话,就觉喉间向上涌来一股热意,登时呕出一口鲜血,全都喷在旁征身上。
旁征伸手扶住他,说:“怎么还吐血了?哪里不舒服?”
苍祺吐出一口血后,胸闷之感得到缓解,对旁征说:“我……我又看不见了……”
声音微弱,若不是旁征凑到苍祺跟前来,大体是听不到的。苍祺刚一说完就觉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去,他拉着旁征,身体慢慢向下倒去,旁征双臂挽住苍祺的身体,看向杨博展。
杨博展转身上马,拨马到旁征跟前,示意旁征将苍祺递给他。旁征没动,想到刚才苍祺可怜巴巴地求他,让他救救他,连爹都叫了,料想其中必有隐情,并不打算将苍祺交给杨博展。
杨博展哪能不知旁征心中所想,破天荒给了一个解释:“没什么事,你若不放心,就一起?”
旁征心道,一起就一起。将苍祺递给杨博展,问:“去哪?”
“腾出一间营房,他有外伤,先上药。”
“好。”旁征答应,差人腾房,拿药。
营房里静悄悄的,旁征站在一旁,看着杨博展轻轻揭开苍祺的衣服,露出左肩透红的纱布。“怎么搞的?”旁征打破寂静。
“不知道。他不说。”
“那……主子怎么知道他有伤?”
“这……”杨博展抬起手上有血迹给旁征看,继续说,“我不知道他有伤,捏到他的伤了。”
“啊?”旁征更难以置信了,问,“主子……捏他干什么?”
杨博展没直接回答,只道:“你看他的伤口。”
说完,轻手轻脚地剪开纱布,拨到一边,露出伤口。
“这伤口……倒像是自己刺的,出什么事了吗?”
“他把罗先生圈禁在家,还用我派去保护他的侍卫把门。罗先生现在闭门不出,对我的传召置之不理。”
“什么?!”
杨博展看了旁征一眼,叹了口气,道:“这师徒俩越来越让人看不透,我提出质疑,他便让我杀了他。之后就是你看见的样子。”
旁征整理下思绪,目光坚定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相信我儿子会做出伤害主子的事。”
杨博展:“你拿什么保证?旁同安,你知道的,我输不起。”
说完,从众多药瓶中挑选出一瓶,洒在伤口上,取下沾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
旁征:“我们都输不起,即便是这样,我依然相信他。我陪主子南来北往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为人处世如他这般纯粹的人。虽然脾气差点……”
杨博展掀开苍祺的衣服,排查别处还有没伤,听旁征这样说,冷哼一声,道:“他,的确犟得很呢。”
旁征也在看伤,突然看见纱布边缘有血点,他定睛一看,像是咬痕,不禁狐疑起来,指给杨博展看:“主子,你看那是什么?”
杨博展望去,心里一怔,作为咬痕的始作俑者,这事不太好解释,于是直接拉起衣服,将苍祺的皮肉遮挡个全。
旁征紧追不舍:“怎么还不让看了?这有什么,落盏崖底时,他哪里我没见过?”
杨博展脸一沉:“闭嘴,出去。”
旁征突然被唬一通,不服道:“我不能走,我得陪着他,主子没看见吗,他晕倒时还拉着我的衣服呢,生怕我把他交给主子。”
说到这,旁征突然想到了什么,也是一惊,急忙又说:“对了,主子,我儿自刚说他又看不见了!”
杨博展顿时心凉了一半,问:“他说了?”
旁征狂点头:“说了。还说对不起我,不能再保护他四个妹妹了。”
这句杨博展倒是听见了,原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