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春风瑟瑟,鸟叫虫鸣。
他们住在谭边的一座简易泥瓦房里,那是杨博展少年时期亲自带几个手下建造的。瓦片方砖都是带着工人就地取材就地烧制而成,里面房梁顶架、窗子、矮榻,以及一桌二椅等基本所需物品也是就地取材打制而成的。
像杯子碗筷这种,则是人力从杨博展发现的崖间密道背下来的。当时可谓是绞尽脑汁才建成这么两间房子。
房间里只有一张榻,之前是杨博展睡,现在苍祺睡。地上有木架搭的地铺,之前旁征一人睡,苍祺来了以后,是杨博展和旁征二人睡。
苍祺睁开眼睛,感受到一股强光,他用手挡了挡以缓解强光对他眼睛的刺激。不一会,他开始用模糊的视力将房间扫视一圈,没人。他们都出去了?苍祺猜测着,他躺着动了动四肢,觉得尚可操纵,于是攒足一口气起身,改躺为坐。
太虚弱了!苍祺觉得单单是做起来就让他拼尽全力了。他歇了一会,又将腿移到榻下,准备站起来。
“起来了?”旁征这时候走进屋子,看到他说。
“嗯,”苍祺应了声,继续说,“内急。”
“怎么不叫我?”
“你主子不告诉我你们的姓名。”说完,苍祺平静地说,然后成功站起来。
旁征看到苍祺额头已经浸出一层薄汗,脸色煞白,扶着墙壁往门口缓慢移动,突然觉得主子昨晚定是闷得慌,逗人家小孩干嘛呢?他走过去,拖住苍祺的胳膊,说:“我姓旁,我带你去。”
“好,谢谢……旁大哥”,苍祺觉得自己的身体软得像面条,可这位旁大哥的手臂却像铁一样坚厚可靠,于是没皮没脸地赖上去,倚在旁征的身侧,“还是旁大哥好。”
“客气倒也不必,这几日不都是我伺候你的吗”,旁征最大限度承担着苍祺的重量,脚步却端方稳重,气息不改,好像拖着的是只小鸡,他继续说:“煎药喂药,擦拭身体洗衣服,都是我。”
“啊?”苍祺,简直不敢相信,不禁问道,“真的吗?可我怎么觉得自己已经臭了。我还要沐浴呢。”
苍祺也不害臊,背着旁征小解。旁征看着他呵呵地笑,说:“你二爹说你还病着,不让你洗澡。”
苍祺回头:“谁承认他是我爹了?见过满处认爹的,还没见过,满处认儿子的。”
“不是我说,想给我家主子生儿子的女人多了去了。你以为他真是稀罕你这个儿子。”
“真的?你主子到底是谁呀?”话说到这份上,苍祺不禁好奇起来。
“主子不说我哪敢说。”
“他不在?”
“去上面给你买药了。”
“是吗?对我,这么好吗?”苍祺怀疑。
“怀疑什么呢,哪有人救人救一半的。”
“这倒是。”苍祺伸手,再次拉住旁征的胳膊,他实在觉得这个“旁大哥”虽然人很粗鲁,但比他那位主子好相与多了,又说,“旁大哥,我真想洗一洗,要不你拉我去水边,我在潭里洗洗。”
“这深潭里的水冷极了。”
“午时再洗呢?”
“罢了,我待会给你烧点热水,正午时你在外间屋凑合洗洗。”
“行,麻烦旁大哥了!”苍祺掩饰不住的开心。
“好几天了,终于见到点笑模样,也不枉我们的辛苦。”说完,旁征将苍祺托起,直接抗在肩头,送到屋里去。
对苍祺来说,没有杨博展的日子简直不要太惬意。旁征这个人性子直,从来都是有话直说,行就是行,不行就直接拒绝。要是苍祺纠缠不休,就直接甩几句粗话。苍祺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软,对自己的要求虽然回想方设法去达成,但明晰对方坚决不允后也没胆子强求。所以他和旁征相处起来甚是和谐。再加上旁征对苍祺的请求十有八九都答应,真是把他当儿子哄着,这一点苍祺是知道的。
那天,旁征正围坐在炉火旁做晚饭,苍祺顶不住心中疑惑,直接问旁征:“旁大哥,你没有儿子吗?”
旁征边搅拌锅里的肉汤边答:“没有。怎么,心动了?觉得当我儿子也不错了?”
苍祺笑了笑,答:“是呀,好像还是我捡了便宜似的。”
旁征呵呵一笑:“算你识相。”
苍祺又问:“旁大哥没孩子吗?”
旁征:“你有四个妹妹。”
“还真不少呀”,苍祺瞠目,此时突然想到,“旁大哥,你那主子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成婚,是怎么回事?不会真有什么隐疾吧?”
“……”旁征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看着表情严肃认真、充满好奇眼神的苍祺突然觉得甚是天真可爱。不知为什么,他对苍祺有中莫名的亲近感,经历这几日的接触,觉得好感更甚。
旁征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地答道:“就算真有什么隐疾,也不是他人能轻易知晓的。打探这个做什么。”
“也是。我就是好奇,”苍祺走到旁征身边,小声问,“那为什么没人嫁给他?”
“怎么可能!”旁征腾出一只手指,在苍祺眼前晃了晃,道,“主子那样的人,怎会没人愿意嫁!看来你是真瞎了。”
“……”旁征是无心之语,苍祺却心里一惊。他这几天好似已经适应了模糊的世界,忽视了自己眼睛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的现实。想到这,苍祺倒吸一口凉气,对桑满的怨恨又迎上心头,他失落地说:“是啊,旁大哥,我真的瞎了,我算是废人了吧?以后没人会在乎我了。”
旁征看着苍祺,心想果然是小孩子,脸变得真快,刚才兴致高昂地打探主子的八卦,转脸就担心起自己的眼睛。他想安慰一下苍祺:“别这么悲观,你好歹活着呢,还能要回来十三家钱庄不是。”
但苍祺好像对那十三家钱庄并不在意似的:“人都废了,要钱何用。”
“怎么没用?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我们。”
“你主子也看不上我的报答。”
“他看不上,不代表我看不上呀。”
苍祺抬头看着旁征,好像他真能看见旁征一样,说:“谢谢。”
说完眼圈红了。
旁征哑然,不禁加快手里的动作,丁零当啷地摆弄碗筷。苍祺坐在那里不动,他感觉到自己眼眶热了,可他不想落泪。他吸吸鼻子,问:“什么时候吃饭?”
旁征答:“马上,坐到桌边去吧。”
苍祺”嗯”了声,朝桌子的轮廓摸着空气走过去。
当下的处境让苍祺惴惴不安:桑满为什么堵上全家53口人的性命也要杀我?辛离已经好几日没见到我了,哭了没?肯定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会不会卜个卦来断一断我的生死?结果是怎样的?她卜卦的能力精进了吗,能知道我大致方位吗?会不会来寻?大当家又会采取什么行动呢?而我,真的就此瞎了吗?我现在,叫不叫……半空折翼了?
杨博展回来时已是四天之后。他走到潭边小屋,还没进去就警觉起来。他喊了句旁征的表字:“同安?”
没人回应。
他又叫了声:“苍祺?”
还是没人回应。
杨博展手持长剑轻轻挑开木门,看到外屋内杂乱之极,遭劫了?难道这个地方被人发现了?杨博展纳罕,屋子建成后他从没见到过陌生人,难道苍祺的二叔真有如来之掌,找到这里了?想到这,他慢慢拔出手里长剑……
杨博展抬脚欲迈进屋里,发现没地方下脚。桌椅东倒西歪,矮榻上的裘被团在地上,上面还压着放果子的雕花木盆,酒杯茶碗破碎一地,地面上不知撒的是水还是酒,蜿蜒到他这几日和旁征睡的木架床边,床上还有几个没啃完的野果。
杨博展:“……”
杨博展硬着头皮蹚进去,踢开碍事的物品,走到矮榻边捡起裘被,抖了抖,放回榻上。他环顾几圈,的确有打斗痕迹,但没利器划过的痕迹。他知道了,是猴子来光顾了。这种事他最初建好房子时就经历过一次,那时候他哪里能想到会有猴子来捣乱,钻林子摘野果或是打猎等短暂离开时,从不锁门,直到领教猴子的厉害以后才懂得锁门的重要。
杨博展略看一眼,发现苍祺随身携带的那把障刀和一个饰品挂球都不见了。旁征也不见了,他分析一下可能性:第一,苍祺觉得自己毒消了大半自行离开了,可凭他自己根本走不出这片林子,于是旁征去寻了?第二,猴子拿了屋里的东西,旁征带着苍祺去追了?
想来想去,他觉得苍祺自行离开的几率很小,除非他不想活了。
不管是哪种可能性,反正旁征都去做了,杨博展也不再多想,他放下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准备收拾屋子。
“主子,这是怎么了?”杨博展听到旁征的一声惊讶询问。
杨博展转头,看到旁征手里提着一只山鸡,满脸可不思议地看着他,于是心里一惊,问:“苍祺呢?”
“没在家吗?”
“你去哪了?”
“我找吃食去了啊!”
“苍祺不在。”
“我让他在家等着,他又看不见。”
“我一回来就这样。”
“啊?屋子里这里么乱,他翻的?然后跑了?”旁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他突然看到脚下有几滴血迹,一边指着一边说,“主子,这有血。”
杨博展长剑收回鞘中,走出来,看了看地上的血,说:“家是猴子翻的。”
“猴子”?旁征赶忙把山鸡丢进门内,再关好门,“怎么办?”
“以前屋子就遭猴子洗劫过,我追过它们的踪迹,知道大致位置,我去找找看。”
“那我呢?”旁征问。
“家里你收拾一下。”
“哦……”旁征答应着,心道:不好干的活儿都留给我呗。说完,又打开屋门,望了几眼,瞬间被眼前凌乱的景象晃得晕眩。
杨博展沿着记忆力中的路线钻进林子,不多久就看见一棵灌木上系着一个布条,布条崭新,毫无被风雨打磨过的痕迹,定是苍祺系上去的。他不明白这孩子追猴子干嘛,难道眼睛能看见了?
杨博展加快步伐朝山上走,中途又看到两块碎布,一个潦草地别在树杈上,一个直接扔在地上,显然越往上越慌张。
杨博展找到猴子的栖息地也没看到苍祺,也没见几只猴子,他心中奇怪,到底去哪了?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叽叽喳喳的嘈杂猴叫,于是顺着声音走去,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几间破屋映入眼帘。
看来这里并不是他杨博展一人的世外桃源。也是,天下之大,有同样机缘也不足为奇。只是这房子破败不堪,被山间林木包裹其中,俨然形成了一道自然景观,早就没有人类气息。猴子们看到有人来了,立即沸腾起来,在杨博展头顶上、树木间穿梭叫嚷着,好像在给同伴通风报信。
杨博展没理会那些猴子,他看到建筑物大门已经掉在一旁,门上覆盖着层叠的杂草……他大步迈过,直接进到院儿里。
这房子不大,三间屋子一个小院,看样式像是个道观。这时他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很低,更像是在絮叨:“我那俩便宜爹怎么还不来救我……”
杨博展:“……”
杨博展没搭话,轻手轻脚往屋子里踱。
“我竟然要被一群猴子整死了,太……废……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猴欺,他奶奶的……”
杨博展听了想笑。
苍祺在杨博展到来之前就开始自言自语了,已经说了半个时辰,他也被挂在这个陷落的洞里半个时辰了,这里腐败气息浓郁,陷落的那一刻还激起很多尘土,他呼吸都不敢肆意,熬了那么长时间都没等来旁征,心里着实绝望。他越想越丧,不禁说道:“旁大哥,你还不来?你腰缠万贯的儿子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没人给你养老送终了,你再不来可别后悔……你四个女儿也没有这么好看的哥哥了,我都替她们惋惜……”
说到后面甚至带了哭腔。
杨博展走进屋子,他扫了一眼房间,并没有看到苍祺,于是问道:“你在哪?”
苍祺听到询问,知道是他那便宜二爹来了,于是大喊起来:“我在这,西北角往下看!”
杨博展按照指示走近一看,原来,屋子西北角有个一人宽的洞,苍祺在里面两臂交缠抱着一根横在他身边的圆木,正满脸欣喜的向上看。
“你回来啦!”苍祺终于见到了希望,心情自是瞬间变好,他边抬头看向救命恩人边搭话,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奉承谄媚。
“能伸手吗?”杨博展问。
“能。”苍祺尝试一只手环抱圆木,另一只手向上伸去。
杨博展单膝跪趴在洞口处,一只手扣住苍祺的手腕,一只手攀在洞口,没有着急拉他,而是问:“下面深吗?”
“不知道,黑漆漆的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给你火折子,你看看?”
“不行,”苍祺严正拒绝,他都在这里受半天折磨了,才不想下去,“要去你去。”
杨博展这才发力,将苍祺拽了上来。
苍祺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抹了把满是灰尘的脸。刚才在洞里光线太暗,也没看清杨博展的长相,于是转头看向杨博展。这定睛一看不要紧,随即愣住,他觉得自己这回才真正是“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