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杨博展风华正茂,那年春天,他回嘉贤宫看望父皇和母妃,在篱城一住就是一个月。他平日爱玩,登山望远,涉水酣游,草原跑马,丛林狩猎……他无一不喜,无一不精,以至于整日都没个闲。
一天,他和一个贴身小厮一人一马,往落盏崖的方向疾驰,途径落英河时,正好看见一个在河边赏玩的小孩失足落水,小孩乍然落水,惊慌失措,又哭又喊,将河水拍打得水花乱溅。他小孩身边跟着两个随从,没有一个会水,站在河边大声呼救,急得直跺脚,其中一人尝试蹚进水里,岂料河水太深,他刚一进去就呼吸困难,挣扎不已,能自保就不错了。
杨博展很小就学会了游水,十九岁时已经游术精湛,他看到此情此景,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于是驻马急停,直接跳进河里,双手掐着那小孩的腋下往上一举,小孩的头便露出水面。只是整张脸被头发贴住,看不清面容。小孩呛了些水,出水后就开始咳嗽,杨博展怕他被头发堵住口鼻,便左右搂住小孩的腰,右手将小孩脸上的头发拨到脑后,登时露出一个粉白玉润的圆乎乎肉脸。
杨博展轻轻拍了拍那肉脸,问:“怎么样?”
小孩因为落水时间不长,咳几声便止住了,答:“还……好。”
杨博展这才带他往岸上游。待托出水那刻,小孩因为失去水的浮拖,需要完全倚靠杨博展的力量,可杨博展却小觑了小孩的重量,第一次劲儿竟然没有使够,没能托举成功!
“怎么这么沉?”杨博展笑着问小孩。
小孩面上挂不住,被说红了脸,没吱声。杨博展再次用力,才成功将小孩托举上来,成功递给岸上的人,随即自己也上了岸。
小孩站定后,胡乱擦把脸,把水珠抹没,继而恭敬地跪在地上,给杨博展磕了一个头,说:“谢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小孩的随从也跟着跪下,纷纷给杨博展磕头,那感激模样,任何言语都不足以表达。
杨博展一把拎起小孩,看着他那粉白的小肉脸实在可爱,似年画里的胖娃娃,看得他开心不已,不禁伸手去捏,左脸捏两下,右脸捏两下,小孩没有闪躲,直直盯着他看,任他捏玩。
杨博展只过过手瘾就不捏了,像是怕给人家孩子捏坏。
直到他完全放了手,小孩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看那样子,的确是被捏疼了。
小孩的小手也是圆溜溜、肉乎乎的,杨博展心想,这小手攥起拳头时肯定特别圆,于是又来兴致,捉来那双小手翻来覆去的看,又捏捏左手,捏捏右手……这双小肉手软乎得像甜米糕,让杨博展好想咬一口。
“几岁啦?”杨博展问。
“十岁了。”小孩表情严肃地回答。
“以后注意安全,莫要在水边玩耍。”杨博展叮嘱道。
“知道了。”
“那我走啦?”杨博展转身上马。
“能不能……”小孩欲言又止,踟蹰一下,才说,“还不知道你是谁,怎么谢恩公呢?”
“举手之劳,不必谢。”杨博展轻拉缰绳,意欲离开。
“那可不行,家父若知我在外欠人恩情,要惩罚我的。”小孩一本正经。
杨博展勒马站定,笑着说:“我家中排行第九,你叫我声‘九哥’,咱们就扯平,怎么样,大白圆子?”
大白圆子?小孩眉头突然锁紧,不怎么情愿地叫了声:“九哥。”
“嗳!回家去吧,大白圆子,”杨博展说完大笑起来,“哈哈哈……”
马蹄声渐行渐远,杨博展的笑声渐渐融入清风里。
不久后杨博展上了战场,一年重甲,军功卓著,一时间风光无限,可同时而来的却是母妃去世,父皇因为忌惮而对他不断打压。再回篱城时是三哥杨博勋继位之后。想来那小孩只是他生命中万千匆匆过客中的一个,整条生命长河中的一个点,过去了,就忘了。
……
杨博展得知苍祺就是他十九岁在河边救起的大白圆子后,着实觉得这世间无常,缘来缘去,妙不可言。一想到十岁时候的苍祺白白胖胖的模样,杨博展就不禁嘴角上扬。又想到前几天苍祺亲口说,“小时候很胖,后来遇见一个人,我介意他嫌我胖,就忍饿忍瘦了”,杨博展简直是心花怒放。
原来他就是苍祺口中说的那个人。
那时候苍祺才十岁,五官还没有长开,如今小胖子如青竹般节节拔起,长成这般挺拔俊俏的模样,也难怪杨博展认不出。
开心之余,杨博展也有些良心发现,当初随口一句“怎么这么沉”,还叫了人家“大白圆子”定是把人家小孩整郁闷了,以至于人家对以前的事情闭口不谈,宁愿被怀疑也是只字不提。
要不是罗先生回来,将苍祺十岁在他面前立下的宏愿——“师父,我要追随他”,如实告知杨博展,杨博展觉得自己简直要亏大了。想到这,心里更美了。
已经好几日不见苍祺,杨博展心里怪想的,于是急召小右过来询问苍祺的伤。
小右匆匆赶来,眉飞色舞地给杨博展递过来一个长筒布袋,说:“小叔叔的手已经没事了,现在行动自如。”
杨博展心想,罗先生当真是不愿放人。于是问:“最近他在忙什么?”
“读书呢,罗先生责备小叔叔这几年读书不认真,要他安下心来多读些书。”
“没出过门?”
“没有。”
“还真是听话。”
“我觉得也是,九叔,我一直以为这天地下没人能管住小叔叔,可今日一看并非如此,罗先生简直就是小叔叔的克星!”
这话把杨博展着实听笑了,问小右:“布袋里是什么?”
小右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我这几日总向小叔叔讨要他的左手字给您看,可任凭我怎么央求他也不写,今日被我逼得急了,让我去我那私宅寻来这个给您,还说只让九叔您看,看完先帮他保存好,他日后再来拿。”
杨博展拆开袋子,拿出一卷画轴,是他那幅《林鸟归山》图,心下了然,于是看了一眼小右。
小右心领神会,摩挲着手,道:“九叔也让我看看呗。”
杨博展没理他,慢慢展开画轴,画面上八个字逐个显现:卸千金巨重,换与尔同行。小右看着眼馋,伸长脖子想要窥视,脑袋还没伸过去就看见一张纸从卷轴里掉出来,伸手去托,可他到底晚一步,纸被杨博展在中途截下,捏在手里,用画挡着看。
小右只刚才瞬间一瞥看见纸上有不少字,便问:“这么多字,小叔叔是写一封信吗?”
杨博展看得仔细,不理小右,也不让小右看见内容。小右暗自腹诽九叔抠门,不给看,也不言声,自顾欣赏他小叔叔的左手字。
想来君心似潭,想来前路维艰,依旧垂鞭万里视苍茫。
握权杖,拥宏图,高阁驰墨谱华章。
磐石心,谋格远,虔诚大愿藏于胸。看清了众生相,点亮了心头光,盛世长。
好一个孤勇狂儿,爱憎成泥,驭马封江。
不悔,不悔。
这一段,分明写的是杨博展,而下一段,写得则是苍祺自己:
想来凡世太短,想来美梦终醒,不如青梅久酿坠心墙。
金玉暖,华珠翠,遥樽千里耀琳琅。
掷血骨,撒千金,一颗痴心忆榆桑。麻木了人间苦,幻化出千百象,魅如糖。
好一个潇洒狂儿,爱憎成泥,尽归荣昌。
不悔,不悔。
这并非是一封信,也不是什么情书,却比一切都要甜。
杨博展看得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严肃的表情也跟着缓慢展开。小右看九叔一脸的似笑非笑,不知所以,又问:“我小叔叔到底写了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杨博展目光像是黏在了那,小右等了半晌才见他收起画卷,继而听到他说:“芦花街上新开了一个酒楼,带你们去尝尝?”
“好呀,我没意见。”
“你能叫他出来?”
“让他出来还不是九叔一句话的事?”小右不解。
“用你的名义把他叫出来。”
“若没九叔命令,罗先生不允怎么办?”
“你好好想想,总会有法子的。”杨博展说完冲小右一笑。
小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勉强答应:“什么时候?”
“明天。”
“那……那试试吧。”
杨博展目送小右离开,将画和苍祺写的字重新展在面前,不禁冁然而笑。字,着实是好字,没有右手字那么苍劲,却也自成一风。双手之字两相比较,毫无相似之处,任谁看了都想不到这是一个人所写。
这两段字,赤裸裸展现了苍祺内心的真实情感,对杨博展来说实在贵重,贵到这世间任何俗物都无法与之比拟,想来想去,唯有以心换心,拿命回馈。杨博展将那页纸折好揣进怀里,将画卷好放回布袋,披上大氅兀自出门去了。
天气阴沉,连续下了几日的小雪。杨博展和小右并肩走在雪路上,目及之处皆是银装素裹,静默妖娆。杨博展听着沙沙作响的脚步声,突然问小右:“什么理由把他约出来的?”
小右:“直说呀,芦花街上新开了一个酒楼,我们去尝尝?小叔叔看了罗先生一眼,罗先生没有说话,就直接应了。”
杨博展似乎还有些怀疑:“这么容易?”
小右点头:“嗯,罗先生没有阻拦之意。”
叔侄俩一边走一边聊,不一会就到酒楼门口,就听酒楼里响起哄闹的嘈杂声,有人尖叫逃窜,有人拍手叫好,好不热闹。
杨博展和小右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都快一步要往里面走,还没进去就被一大波往外涌的人堵住进路,小右个子小,找个缝隙泥鳅一般钻进去,杨博展则靠着门边往里面挤,就听有人说:
“打得好!”
“嘿!有两把刷子!”
“哎呦,差点开膛了!”
……
杨博展扒拉出一个人,问道:“里面出什么事了,这么热闹?”
那人答:“有两个公子在打架,都身手不凡,很是精彩呢。”
这时里面有发出呦呵声,另一个围观者插嘴:“不光精彩,还惊险呢。”
小右已经找到一处绝佳的观赏点,回头望向杨博展:“九叔快看!”
打斗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苍祺。另一个,看起来年纪要稍长一些,约摸二十五六,看穿着气质,也是不俗,不知道是哪家公子。
苍祺手持障刀,频频抵挡对方的冷光宝剑,发出的“铛铛”响声,那声音让人听了头皮发紧,汗毛都竖起来了。苍祺的障刀虽短,但他伸手利落,招式变化快,出手频率也快,与那宝剑旗鼓相当。
杨博展已经走到小右身边,见苍祺和那人打得胶着,没有要行动的意思。小右则没那么淡定,朝着苍祺的方向探头,问:“九叔,我去帮小叔叔?”
杨博展按着小右的肩膀:“等一下,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功夫差不多的,难得的实战机会。”
小右原本紧张的神情略微放松一些,紧盯战况。
苍祺见久攻不下,心道障刀太短和对方的长剑对抗半天也讨不到便宜,趁着对方转身的功夫收刀入鞘,卸下飞星鞭继续较量。飞星一扬,立即与对方拉开距离,打起来顺手多了。对方见他换了武器,双眉一挑,调戏般地问了句:“还会鞭子呢?”
苍祺眸若星河,亮且清澈,似笑非笑地回了句:“少废话。”
说完一抖一挑,鞭子扫过对方脸颊,宝剑男子明显低估飞星的长度,闪躲不到位,脸颊被鞭尖划过,登时出现一道浅红鞭痕。这一下可惹怒了宝剑男子身边的两个护卫,不由分说,便加入战局,苍祺以一敌三。
杨博展目光没有从苍祺身上离开过,突然开口:“把玉弓拿出来。”
小右闻声从怀里拿出一张小得像玩具的弓矢,熟练地折叠几下,小弓变成一臂长,嘴上却不乐意:“我直接下去帮小叔叔不就好了,九叔为何让我在这里放暗箭?多不光彩呀!”
虽是这么说,却已经弯弓搭箭,摆好架势。
杨博展:“兵不厌诈。”
右不服:“那也不光彩,先说好了,我最多放一箭。”
杨博展将目光从苍祺身上拔出来,快速瞥小右一眼,轻笑一声说:“好,就一箭。”
小右答:“好。”
苍祺对宝剑男子一人还可以,对三人立即力不从心,飞星上下翻飞,只过二十几招就要败下阵来。危急时刻,苍祺兵行险着,分出八成的注意力盯着宝剑男子一人打,那两个护卫见主子被压制得越来越狼狈,因着急护主而失了方寸,其中一人更是直接以身为盾直接挡在主子身前挡苍祺劈山而来的鞭子,就听“啪”的一声,鞭子落在那护卫身上,衣服炸裂开来,不一会就殷红一道。
酒店里看热闹的人纷纷惊呼出声,嘈杂声如巨浪翻滚,一波高过一波。
那个挨鞭子的护卫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后患,不知死活地伸手拦截鞭子,苍祺甚知飞星的威力,若对方真接住鞭子说不好要废掉一只手,当下动了恻隐之心,手中力量骤减,那人已经打红了眼哪里知晓苍祺心中所想?拉住鞭子不放手,生生要跟苍祺夺鞭子。
飞星是杨博展苍祺的,苍祺哪里会轻易放手?二人便争夺起鞭子来……原本打得好好的架画风突变,滑稽起来。
宝剑男子已经退到旁边,无心再打。抢鞭子的护卫蓄力扬手,苍祺随鞭子腾空而起,对方另一个护卫眼疾手快,手持短刀直直刺向苍祺的胸口。
“出箭!”杨博展甫一开口,小右的箭随声射出,正中持刀护卫手里的刀,短刀应声而落。人群里“呼”的一声,大家像是将要跳出来的心脏又咽回肚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