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展听了这话,久久没有说话,眼神阴鸷得仿佛要杀人,苍祺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盯得心里发毛,不知为何,心里突然难受起来,眼圈开始泛红,又道:“对不起大哥,讨你不喜,是我的错,我……以后自当离你远远的。”
杨博展:“多远?”
苍祺:“没有你的地方,哪里都行。大哥,比起噩梦连连,我害怕美梦破碎。你就是我的美梦,我死也不会眼睁睁看它破碎。”
杨博展:“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要走了,此时正在跟我道别?”
苍祺红着眼睛,忍着泪水,坚定道:“没错。”
因为前阵子昏迷三天的缘故,苍祺将能交代的事务,也就是他投靠杨博展的最终目的都已悉数告知,所以早没了一定要留下的必要。
杨博展向苍祺走了几步,双手按在苍祺的肩膀上,和他一同坐在榻上,认真说道:“苍祺,在你眼里我和曹灿他们是一样的,我们这些人都跟畜生一样屈服于本能的欲望,实则毫无心肝。而你在这些人里挑了一个还算看的上眼的,那就是我。你美其名曰我是你的美梦,实际上噩梦还不如吧?所以你才能轻易做到拿得起放得下,因为你本身就不想与我们这些人有太多牵连。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苍祺万万没想到杨博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瞠目看着杨博展,不知该如何解释,甚至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杨博展说得半点差错也无,他的所有言语行为和杨博展所说简直一般无二。自始至终,都是他在逐渐达成目的,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确从未考虑过杨博展的内心所想,而现在,他竟然自私到怕自己的美梦破碎,就将人家当成垃圾一样说扔就扔。
想到这,苍祺心中大骇,急忙摇头解释:“大哥,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比你能想象得到的还要喜欢十倍百倍。我不是想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是真怕你因为不喜欢而视我为负担。”
杨博展:“因为喜欢,就轻易对我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露水姻缘?让我宽心?然后随时离开?苍祺,你仔细想想,你的喜欢是不是很廉价?”
廉价?哈!苍祺觉得自己的心被这两个字瞬间撞碎了,大脑也开始嗡嗡作响,他推开杨博展的双手,轻笑一声,冷冷道:“你觉廉价,那自然就是廉价的。实在对不起,我好像给不了你更多,我很抱歉。与其这样,咱们,不如好聚好散。”
按照苍祺以前的性格,一定要掀被子走人了,可现在他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他再次躺好,拉好被子盖住全身,背对杨博展躺下,让眼泪流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其实他还可以再解释解释的,可关键时候,他被“廉价”两个字震得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杨博展又何尝有半点好过?他的感情世界平静多年,如今被苍祺搅得巨浪滔天。苍祺心里难受,他更难受,尤其听到苍祺第二次说露水姻缘时,他能不气愤?因为他怎么都想不到,会被眼前这小子低看到如此境地。他心里隐隐作痛,但他早就过了冲动年纪,即便心里再难过也会理智对待。他叹了口气,对苍祺说:“罗先生两日后回府述职,你去看看吧。”
苍祺没有动弹,瓮声瓮气地“嗯”一声。
“昨天晚上是不是也没吃饭?”
“嗯。”
“你还挺能忍。”
“我……”苍祺犹豫一下,选择继续说,“我小时候很胖,后来遇见一个人,我介意他嫌我胖,就忍饿瘦下来了,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罗师傅?”
“不是。”
“那是?”
苍祺撩起被子,把脑袋也藏进去,不再多说。
杨博展最近忙得不可开交,这两日大多时间都和苍祺在一起,自然积压诸多公务,在看苍祺睡着后就回王府了。苍祺心里不痛快,没睡多会就醒了,得知杨博展已经回府,反倒是松一口气,拿上《林鸟归山》图去了小右的私宅。
***
建宁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下了天气转凉后的第一场雪。雪势不小,苍祺驭马而行,金宝踩在雪路上留下一道绵长蹄印。苍祺出来前刻意穿了加厚里衣,外衣为淡青色镶白边的素雅长袍,腰间玉带紧束,脚踩纯白色羊皮长靴。乌黑的长发随意束起,绑上一条和外袍颜色相近的淡青色飘带,出门前还穿上雪白狐领的斗篷。他一路疾行,辰时两刻就到澜笙居门外了。
今日是“罗先生”回来的日子。苍祺内心根本不信自己的师父就是罗先生,但怎么都要来看一眼。他下马走进澜笙居,看见靴面上沾染不少雪屑泥痕,便立在中堂外等候。
雪落无声,不知扫过多少遍的甬道上又落上薄薄一层雪花,仿佛铺上一层纱幔。院子里有几棵矮槐,曲折的枝干披上一层白衣,徒增三分意趣。这时,一只棕褐色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苍祺不远处,在雪地上刨食。要在之前,苍祺定会走进中堂去拿桌上的点心喂麻雀,可是想到自己和杨博展正别扭呢,便没有动,就静静看着。
麻雀没吃到几口食,不耐烦地飞走了,苍祺百无聊赖时,听见有脚步声从院外传来,循声望去,杨博展走进来了。苍祺面无表情叫了声“大哥”,依旧不动。
杨博展应了一声,说:“进去。”
苍祺刚欲开口,见杨博展身后又跟进一人,大约五十左右岁,身体偏瘦,中等身高,皮肤冷白,气质温润,雅若仙人。那人步履轻盈,向着苍祺款款走来——正是苍祺盼望三年多的师父,罗奉兆。
苍祺愣在原地,只一瞬便跪倒在地,给杨博展行了个标准的跪拜之礼,重新和他打了个招呼:“苍祺拜见王爷。”
杨博展没想到,前脚刚要迈进中堂,苍祺就突然跪在脚边。他瞥了眼苍祺,停住步伐,又快速扫一眼罗奉兆,说:“里面等吧。”
说完穿中堂而过,直奔内室书房,显然要和罗奉兆秘谈。苍祺没有起身,一直跪到罗奉兆走到跟前,他抬头望去,眼中已经闪烁出晶莹泪花。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直到罗奉兆也进了内室书房,苍祺才缓缓站起。这时一个丫环走到他身前,给他解开斗篷,收到一旁。苍祺此刻脑子里一团乱麻,师父真是大哥说的“先帝御用公使”?三年前他突然离开是来效忠九王爷了?还有什么“谦谦如玉君,朗朗隐东篱”,我师父竟是这般厉害角色?
苍祺兀自发着呆,细想前事种种……我苍家生意能够做到如此之大,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能第一时间获得朝廷内部的一手消息,难道这些消息是出自师父之手?怪不得大哥当初会带我来怀蜀,原来是因为师父!
思来想去,苍祺忐忑近一个时辰,罗奉兆才缓缓走出来。苍祺看着师父不敢说话,因为他不知道师父的心中所想,万一师父不与他公开相认呢?罗奉兆何尝看不出苍祺的踟蹰,对苍祺轻声唤了句,“玉恒”,这是罗奉兆给苍祺起的表字,迄今为止只有罗奉兆这样叫他。那么一瞬,苍祺想要扑到罗奉兆身上紧紧抱住他,可他忍住了,答:“玉恒在。”
罗奉兆:“师父在府门外等你,带你回家。”
苍祺红着眼睛点头,说:“是。”
目送罗奉兆离开,苍祺走进书房,杨博展正提笔写字,见他进来说:“我没找错人吧?”
苍祺再次跪下,给杨博展行礼,答:“回王爷,没找错,罗先生正是我的师父。”
苍祺的恭敬有礼让杨博展切身感受到一股疏远气息,之前几个月都不见跪上一回,今日只一会儿的功夫就跪两次,于是感慨道:“罗先生果然厉害。无论是纵横外交,还是教导徒弟,都有别人不能企及的法子。”
见苍祺还不起来,又说:“你刚刚在中堂外那一跪着实吓我一跳,我以为罗先生斩断了你的双腿。看来于你而言,罗先生的一个眼神就能起到枪戟刀斧的作用。”
苍祺叩头一拜:“多谢王爷帮我找到师父。”
依旧如此。杨博展叹了口气,心道刚才还叫大哥呢,看见罗先生后立即改了口,直到现在都绷着劲儿不肯作罢,想来人家有真正的靠山,不稀罕我了。
杨博展起身走到苍祺面前,抬手把他抄起来,先扫视一圈他冷峻的面容,后盯着他的眼睛问:“刻意与我疏远,难道是又想走了?”
苍祺迎上杨博展的目光,答:“没有。师父才见到,不舍得走。”
杨博展继续问:“那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还在气我那天说的话?”
苍祺绷着脸,反问:“哪句?‘廉价’那句吗?”
杨博展心中一凛,一把将苍祺搂进怀里,说:“对,就是这两个字,我为这两个字跟你道歉。”
苍祺本来想一倔到底,没成想杨博展先说了软话,还在这个地方直接抱他了!面对事情走向的骤然脱轨,苍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在这时,他听见杨博展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原来你就是那个大白圆子。”
苍祺一把推开杨博展,震惊地看着他。杨博展看他震惊的模样,不禁大笑起来,那赤裸裸的高兴真是掺不得半点假。苍祺窘在原地,追问道:“我师父说的?他还说了什么?”
杨博展深吸一口气,敛住笑颜,说:“你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苍祺已经急红了脸,对苍祺而言,被杨博展窥视心底的秘密比被他扒光衣服还要难为情。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杨博展,眼底尽是慌乱。自此不宜久留,多看杨博展一眼自己就会少活一天,于是苍祺招呼也不打就气呼呼地往外走,心里埋怨师父哪壶不开提哪壶,八年前的事情也往外说。小丫环见他直接闯入风雪里,急忙拿上斗篷在后面追:“苍公子,斗篷还没穿……”
罗先生的马车就在怀英王府门口,苍祺跳下金宝迫不及待钻进马车里,给罗奉兆一个大大的拥抱,白狐毛领上的雪渣随即打湿二人的脸。罗奉兆先是嘱咐马夫上路,然后盯着苍祺不住地看,感慨道:“四年啦,你这小家伙竟长这般高、这般俊,害得师父差点没认出来……这模样,真是越发像你娘了。”
苍祺挽起罗奉兆的胳膊,和他紧贴着,说:“师父,您怎么说走就走,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还有,您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给九王爷效力?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师父,大奚国除了怀蜀,我都翻了个遍!您怎么能这么狠心呢?您说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吗?”
苍祺说着说着就愤怒起来,挽着罗奉兆的的胳膊也不禁绞紧一些。
罗奉兆笑着听苍祺的牢骚和质问,身体随颠簸的马车摇动着,说:“你说得对,师父也觉得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你,所以师父就回来了。”
苍祺不解:“师父不是给王爷办差去了,该是事毕而归,怎么是为我回来?”
罗奉兆摇摇头:“傻孩子,若不是你在这,师父大可不用回来。”
苍祺:“王爷叫也不回?”
罗奉兆:“对,谁叫也不回。”
苍祺大感诧异:“可是,师父怎么知道我在这?王爷说的?”
罗奉兆:“王爷锋藏不露,是个外宽内深的人,只一封信就做到了什么也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苍祺思忖这句话,然后恍然大悟:“师父,您说的是那封写给清安国国王的信?”
罗奉兆笑答:“看来还没傻到家。”
苍祺听到这不禁燃起一股无名之火,道:“他是耍得一手好心机!那封信原本他已经写好,非要我誊抄一遍,我当他是认为我写字好看的缘故,岂料是给师傅看的,为的就是逼师父回来,难道他怀疑师父有异心?”
罗奉兆:“那倒不是,我承先帝旨意助他完成大业,他若疑我,必不敢用。可你不是。你虽有机缘被他救下,却躲不开来历不明之嫌。他身负重任,决不能感情用事,怀疑你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若非有你,师父并不急于回来,王爷之前也催了三次,我都当没看见。”
苍祺:“那我私自离开篱城,和王爷到这里来,师父责怪吗?”
罗奉兆又是一笑:“我的傻徒儿,在王爷身边久了,胸中的精明城府都被安逸挤没啦?师父看到那封信后就和大掌柜通了消息。若不是大掌柜同意,你能出篱城?就算是王爷也带不走你呀。再说王爷,能随随便便听几句央求的话就拐走人家俩孩子?听说他提前告知,又等了几日才接走你和辛离,想来一则是在平衡利害关系,二则是等大掌柜的默许。再说大掌柜,他深知篱城已非安乐乡。权贵们结党营私,为分一杯羹恨不得个个争当倾国之士。朝廷已经乱了,商贾成为他们争夺的猎物,若非如此,桑满又怎会叛你?当初大掌柜既要追查桑满又要打点生意,忙得脚不沾地,急得一夜白发,突然得知九王爷要带走你,高兴得差点亲自出面把你送出去。如此一来,师父又怎会怪你?”
这话听得苍祺一头雾水:“师父,我是苍家唯一的家主,就算做不了整个家族生意上的主,难道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罗奉兆迟疑一下,说:“苍家产业之大……若家主有危,受牵连之人遍布整个大奚国,乃至周遭八国也有不少咱们的人,所以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不明白吗?”
苍祺:“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你和大掌柜什么都知道,我作为家主却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虽是苍家之主,可也是我自己啊,我已经十八岁了,我有想做的事,有想要追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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