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祺醒来时杨博展已经离开了,他看见桌子上有个卷轴吗,中心一喜,掀被下榻,拿起卷轴,解扣摊开,正是杨博展画的那副《林鸟归山》图。他心中欢喜,衣服都没穿直接披上一个大氅就出了门,直奔落子归。
这画已经是他的了,也就是说,他想往上面写什么就写什么。他一边开心地笑,一边提笔,刚要下笔随即停住,将毛笔递给左手,洋洋洒洒写了八个字:卸千金巨重,换与尔同行。
收起卷轴,还觉不尽兴,于是铺平纸张,又写两段左手字:
想来君心似潭,想来前路维艰,依旧垂鞭万里视苍茫。
握权杖,拥宏图,高阁驰墨谱华章。
磐石心,谋格远,虔诚大愿志仁人。看清了众生相,点亮了心头光,盛世长。
好一个孤勇狂儿,爱憎成泥,驭马封江。
不悔,不悔。
想来凡世太短,想来美梦终醒,不如青梅久酿坠心墙。
金玉暖,华珠翠,遥樽千里耀琳琅。
掷血骨,撒千金,一颗痴心忆榆桑。麻木了人间苦,幻化出千百象,魅如糖。
好一个潇洒狂儿,爱憎成泥,尽归荣昌。
不悔,不悔。
待字迹全干,他将纸张卷进画轴里,藏进大氅。刚迈出落子归的大门,被门外的寒气凛得喷嚏不停。风凉云清,想来是要加衣裳了。他伸手向上拉一拉大氅的宽大毛领,掩住口鼻,往故园折柳走。
路途不远,他却异常开心,饶有兴致地欣赏院子里落了一夜的黄红树叶,心想,天气转凉,小右院子里的桂花估计落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还要在这里住几天,小右会不会想我?陶竹篮会不会吓到以为我被大哥打死了?对了,还有辛离,他要知道我和大哥……这样了,肯定会给我八百个白眼。
想着想着,苍祺被自己逗笑了。
在杨博展的私宅里,虽然平日里没人陪,苍祺却住得惬意。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落子归,不是看书就是写字,难得的清净。在这里的第五天,苍祺刚吃完午饭,正准备去落子归,被突然出现的杨博展堵在门口。
苍祺吃了一惊,问:“大哥?怎么这时候回来,可有什么事?”
杨博展面带笑意,拉着苍祺往西院走,说:“请了个戏班,咱们一起去听戏。”
竟有这等闲情雅致?苍祺自然领受,和杨博展来到西院,看见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戏台,有一张长桌正对戏台,桌旁并排两把椅子。几个小丫环正在往桌子上铺陈各种干果小食物,见他们到来,又端上一壶泡好的热茶。
苍祺不知杨博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准备静观其变,见招拆招,因为他不相信杨博展会刻意为他做些什么,这一点自知之明,苍祺自始至终都是有的。
二人并排坐着,一看就是三场,苍祺以前经常和曹灿一起去戏楼看戏,这三场戏他并不陌生,以致没什么不懂要问的地方,这样一来,大大减少了和杨博展说话的机会。苍祺表面上拍手叫好,实则心里觉得尴尬,盼望赶紧结束,比起一起看戏,他更喜欢和杨博展单独腻在一起。
第四场戏刚开演,杨博展就不见了。苍祺以为他如厕去了,自顾看戏、喝茶,直到第四场结束杨博展都没有回来。苍祺狐疑起来,难道这是他耍我的新招数?这人也忒不地道了吧,把我扔在这自己溜了?正在苍祺隐隐觉得不安时,第五场开始,是《鬼面舞》表演。只见一个带着凶恶鬼脸面具的舞人大步走到舞台的中央,给苍祺行一个简单的抚手礼,随即音乐声起,舞人分腿跨步,双臂朝两侧伸展,一手攥着个铜铃,一手擎木质魔杖,摆了个起舞姿势。说是舞姿,但苍祺怎么看这个亮相都像是扎了个稳如泰山的马步……
舞人身着玄色鬼袍,袍子上绣着一团团红艳艳的火云图腾,腰间系着七色衿带,余出来的七色流苏随风舒展,上下飞扬。随着音乐的时而急促和时而缓慢,舞人的步伐一会激进欢快,一会缓慢渺远,当乐声戛然而止,一切安静如初时,苍祺站在桌后,呆愣愣地看着舞人。那舞人突然摆手摇铃,“叮当”一声打破短暂的寂静,苍祺被铃声惊醒,绕开桌子朝舞台走去。那舞人显然不想过多停留,对着苍祺又行一礼,就要退场。
苍祺快速解下腰间的飞星鞭,喊道:“等一下。”
那舞人已经转身,背朝苍祺停下,隔着面具回头看苍祺。苍祺刚要掷出鞭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调转鞭子,将鞭子的尖头挽在手里,手柄直接投掷给台上的舞人。舞人一下接住,苍祺用力一拽,借着鞭子另一头的力量飞身跳上舞台,走到舞人身旁,看着面具下的眼睛轻轻叫了句:“大哥!”
说完伸手去掀舞人的面具。
杨博展本来还要遮掩一番,恍然看见苍祺抬起的右手不知怎地全都是血,他心中一惊,随苍祺掀开面具,捉来苍祺的手看,问道:“怎么回事?”
苍祺却全然不理会流血的手,兴奋地问:“大哥今天就是要为我跳舞的?”
杨博展看到苍祺手上的伤,显然是钩子钩破的,破口中间较深,两边是均匀撕裂的伤,继而往下看,飞星的头部垂落在地,上面有个亮闪闪的倒钩。杨博展手里还拿着飞星的手柄,往上一抖,鞭头落入手中,登时一脸怒容,质问苍祺:“谁让你装的?”
苍祺还沉浸在巨大的欢喜当中,根本不想理会杨博展的质问,他挪开杨博展的手,盯着杨博展的眼睛,说:“大哥,谢谢你,我今天好开心。”
见杨博展依旧面色并未更改,索性双臂环上他的腰,自己的胸腹贴上杨博展的胸腹,平生第一次对杨博展撒了个娇:“大哥,你就算变成一缕魂魄,我也认得。”
杨博展被他气得甚是无奈,一手提着飞星,一手拉着苍祺回到自己的寝房,亲自给他上药包扎。又找来工具,把飞星上的倒钩亲手卸下来。
苍祺坐在一旁看飞星恢复原样,感慨道:“大哥,你的反应和辛离一样,她说这东西阴险,伤人也伤己,果然让她说中了。”
杨博展撇他一眼:“那你为什么不卸掉?”
苍祺:“我不是怕嘛。”
杨博展:“怕什么?怕我保护不了你?”
苍祺摇头:“功夫不济,总想要点寄托。”
杨博展:“武器是给有能力驾驭它的人准备的,如果你驾驭不了,它就会成为别人伤害你的武器。”
苍祺看着杨博展,没说话。
杨博展:“给自己留点余地,无论做什么。”
苍祺点点头,答道:“好。”
气氛有些凝重,杨博展不知在想什么,苍祺左猜右猜也没有头绪,索性放弃。他起身走到杨博展身边,笑嘻嘻问:“大哥,那个鬼面舞你学了多久?”
杨博展:“你先说你何时认出我的?”
苍祺又是一笑:“就你亮相的那时候,我那时候就想上台揭你面具了,真是忍了好久。”
杨博展听到这话也笑了:“看来我舞艺不精,一眼被你看穿了。”
苍祺露出得意神情:“大哥的样子早就刻在我心里了,我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杨博展拉苍祺坐下,赞叹道:“你最厉害。”
苍祺:“大哥,谢谢你。”
杨博展:“你开心就好,送你的生日礼物。”
苍祺又问:“到底学了多久?”
杨博展摇摇头:“你猜吧?”
一副坚决不说的样子。
苍祺只得另起话头:“大哥,想让我怎么谢谢你?”
杨博展轻笑一声,压低声音说:“晚上一起?”
苍祺登时脸红,然后红着脸笑着点头:“在你这里,还是我那里?”
杨博展直接笑出声:“有什么区别吗?这园子里除了侍卫和下人,就只有你我。”
苍祺答:“好吧,那还是在大哥这里吧。”
苍祺说完,站起身来。
杨博展:“去哪?”
苍祺莞尔:“我先回去准备一下,晚饭大哥自己吃吧,我亥时过来。”
杨博展正好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表示同意,并嘱咐道:“戌时三刻过来吧,不早不晚,准时一些。”
苍祺“嗯”了一声,给杨博展一个傻笑,乐颠颠地跑了。
再来时,苍祺已经沐浴完毕,依旧只穿一身白色寝衣,外面围着大氅,往杨博展的方向走,刚一进院子,就见杨博展已经站在甬道上等他了。还未等他开口叫声大哥,就听“轰隆隆”几声巨响在耳边炸开,吓得苍祺猛蹿两步朝杨博展奔去。杨博展并没有受这几声巨响的影响,他笑呵呵地攥住苍祺的手,提醒他:“往上看。”
苍祺闻言抬头,向空中看去,两只巨大的火红长尾宽翼的鸟在空中追旋转着、追逐着。
“凤求凰吗?”苍祺惊叹道。
杨博展笑而不语
再次抬眼,这对凤凰消失了,苍祺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杨博展,显然还没尽兴。这时,轰隆之声再次响起,半晌绵延不绝,数之不尽的火红凤凰逐一现身。苍祺被眼前的一幕慑得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他鼻子突然一酸,眼眶也热起来。
他从来没高看过自己,从未指望过杨博展有多喜欢他,一直以来,他都只是想要实现心中所愿而已。他的愿望很简单:找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然后追随他。他心里明白,愿望早已达成,之后种种,全是附加恩赐。可今日这般,杨博展又是为他跳舞,又是为他燃点烟花,他反倒是不知如何自处了。
杨博展把苍祺转过身来,面对自己,问:“感动了?”
苍祺看着杨博展,不知该说什么,他点起脚尖,轻轻在杨博展的唇上贴了一下。杨博展哂然一笑,拉着苍祺的手往寝房里走。苍祺边走边仰望天空,看着一对对火红凤凰由燃烧到熄灭,再燃烧再熄灭。晚风颇凉,苍祺一路走来双手已经冰凉,只一会,就被杨博展捂热了。
手指头是热的,脱大氅时利落很多。这一日惊喜太多,苍祺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把大氅解开后随手甩在地上,便迫不及待地往杨博展怀里钻。杨博展搂着苍祺,一边把他往木榻的方向带,一边低头看着他笑。空中的轰隆声此起彼伏的响着,二人却只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随即而来的,是一个让苍祺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绵长深吻……
可能是太过动情了,苍祺明显感觉这次滋味和上次大不一样。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是大海里的一叶小舟,摇晃起伏,时刻担心自己会翻舟沉没,却总能在危机时刻化险为夷,也不知是大海包容了他,还是他征服了大海。
苍祺轻喘着,问道:“大哥,下辈子你还想做人吗?”
杨博展抚着苍祺的头发,坚决道:“不想。”
苍祺略微抬头:“那你想做什么?”
“一棵树。”
“为什么?”
“这辈子整日奔波,倦了,不想再动了。”
“那我就当一只小鸟,这样下辈子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杨博展低头看苍祺的眼睛,没说话。
苍祺待气息平稳后,又问:“大哥为什么不想再当人?”
“有情众生最难当,大哥想活得简单点。”
“那大哥还可以当一朵小花,我就当一只蝴蝶。反正我永远围绕着你转。”
杨博展目光灼灼,眼神中快要烧出火来,他再次将苍祺压在身下,尽情吻他。苍祺内心惊讶,这么快……又来?情爱之事他还太嫩,不知道他今日用言语把杨博展撩到了什么程度。待到第二场毕,苍祺已经疲惫之极,但还是嘴贱的问了句:“大哥为什么每次都不……弄在里边?”
杨博展听到这句话后也颇感意外,他追问道:“怎么,想试试?”
苍祺赶紧摇头,眼神告诉他只是单纯的好奇。这句话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待到丑时刚过,苍祺在熟睡中又一次被杨博展吻醒,之后他便如愿尝到了“弄在里边”的滋味。苍祺已经脱力,一脸嗔怒地看着杨博展,抱怨道:“大哥难道不知道纵、欲伤身吗?”
杨博展却拉开被子,要拉苍祺去沐浴。苍祺着实不想折腾,只想睡觉,赖着不动。杨博展不得不解释道:“要赶紧弄出来,否则要生病了。”
苍祺这才伸手够衣服,杨博展没等他够到衣服,直接将他抱进浴桶里。即便这样,苍祺也没能逃过厄运,天不亮就发起热来。
杨博展是被苍祺烫醒的,一夜放纵,果然要付出代价。在苍祺烧得迷糊时,他便起身差人去煎药了。直到午时,苍祺才彻底退热,可身上疲乏得很,早饭午饭都没吃,只是服药和睡觉。直到天黑,才找回点精神。见杨博展就在他不远处看书,不禁开口道:“大哥,幸好我从未奢望过要和你长相厮守,否则要英年早逝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玩笑话听得杨博展一愣,随即放下手里的书,看向苍祺问:“长相厮守?”
苍祺觉得杨博展一定是误会他了,连忙摆手道:“不是字面意思,大哥千万别误会,我只要大哥这一时就好,绝不争长久,大哥尽可放心。”
说完还拍拍胸脯,表示自己意识坚定。
杨博展眼神可见的暗了下去,问:“不论多少次,都是你所谓的露水姻缘?”
苍祺双手在胸前击了一掌,兴奋地表示杨博展说对了,又补充道:“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大哥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找大哥麻烦。”
杨博展冷哼一声:“你还挺豁达的。”
苍祺:“那是自然,我年纪虽然没有大哥大,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拿得起放得下,属实没有什么羁绊牵连。”
杨博展站起身来,点了点头说:“好,感谢你的拿得起放得下。”
杨博展转身掩饰眼中的失望,但苍祺还是看到了。苍祺本意是想让杨博展别有压力,那么杨博展听了应该高兴才是。可他为什么这幅模样?
苍祺怕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继而又问:“大哥?你怎么了?”
杨博展没回头:“不饿吗?”
苍祺答:“的确有些饿。”
杨博展:“吃的一会就送来了。”
苍祺:“好。只是,大哥到底怎么了?”
杨博展踟蹰一阵,终于转头看向苍祺,说:“苍祺,你可以把我看轻了,却不该把你自己看轻了。”
“我……”苍祺一时之间不知怎么解释,但杨博展还是误会他了,于是有些急,“大哥,翠薇阁里的人才是你该有的,我本就不算什么。我今日这样说,为的就是让大哥宽心呀。”
杨博展笑了笑:“所以说,露水姻缘就是你最期待的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苍祺自然知道杨博展在讥讽他,心里不太服气:“是,大哥难道真喜欢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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