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八月初十,云胡岭,杨博展设一场野宴——百鸟戏林宴。
主要参宴人员是平定南乱、拿下墨隆城的功臣将士。主要目的是给他拿彩头,在欢声笑语中得到犒赏;次要参宴人员为蓬莱守备军,只服务,不参与狩猎。
云胡岭是蓬莱镇西北方向五十里处的一片山地。仲月时节,天高云阔,景物如洗清晰,山林红黄绿叶交相辉映,植被高矮不一层次分明。旁乐今日早早叫人围了山,丢进猎物,有熊、豹等少量猛兽,也有兔、狸等诸多小兽。
这等热闹少不了苍祺,他起个大早跟旁征来到云胡岭,还提前给小右捎了信儿,让他带上陶竹篮。卯时一刻,杨博展一行人到了后,狩猎开始。
小右全副武装,在侍卫们的簇拥下进了林子。苍祺也想去,但前一日旁征就交代好他,说里面乱箭纷飞,极可能会被误伤。苍祺不服,问小右去不去?旁征答:“别看小殿下年纪小,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功夫比你好多了。”
苍祺彻底无语,只得作罢,才让人给小右递了消息,让他带上陶竹篮。杨博展和旁征都不参与狩猎,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休息。苍祺见山中景物甚美,叫陶竹篮跟他去赏景。杨博展听他说只去附近转转,不进狩猎区,就随他们去了。
苍祺和陶竹篮一人在前,一人在后,边走边聊。
苍祺:“这山中景色真美,青山绿水,绿草红叶黄花。”
陶竹篮:“是啊,‘碧虚无云风不起,山上长松山下水。’我久居王府内,很少出来见这种真切磅礴的山河景象。”
苍祺:“王爷也没限制你的行动,你为什么不出来?”
陶竹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给王爷找任何麻烦。”
苍祺:“出来就麻烦吗?”
陶竹篮无奈摇摇头:“我与你,或者说我与这里任何人都不同。实话跟你说,我在清安时,虽是皇子,活得和街头乞丐没有两样。我娘身份卑微,生我时难产而亡。我是在父亲那些妃子中轮流看护中长大的,但她们没一人真心待我,都觉得我多余。我在忽视中渐渐长大,对我好的只有一个奶娘,可是奶娘在我十岁时也因病去世,此后我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四年前,罗先生来清安接陶恩筝,看见我被宫里的掌事丫头虐待,差点饿死,于是提出要求,要我陪陶恩筝来怀蜀,我父皇自然高兴,反正我是多余的。但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恩赐,来到怀蜀后,我灰暗的人生终于结束了。王爷待我很好,小殿下待我也甚是有礼,没人低看我。可我来怀蜀两年后,清安有使者过来,和接待人员酒后吐真言,将我在清安的处境全盘托出,此后就如你见到过的……所以,我,我就很少出来了。
苍祺听到罗先生,问:“罗先生是谁?”
陶竹篮:“是王爷遣使他国的外交公使。”
苍祺心里一惊,问:“罗先生叫什么?”
陶竹篮摇头:“不知道,就知道王爷叫他罗先生。”
苍祺心里开始嘀咕,这个罗先生不会就是大哥之前说的先帝御用公使吧?和我师傅同名,不会这么巧吧?不对不对……肯定不是我师傅,我师傅陪我那么多年,没和官差有过联系,不可能去当什么御用公使。
就在苍祺心中纳罕时,他们已经走到一条小河边。河水急促着流动着,哗哗作响,林中异动不止,鸟鸣啾啾,搅动苍祺的心弦。陶竹篮静静走在前边,苍祺陷入沉思,不知不觉就和陶竹篮拉开了距离。
林边有站岗的侍卫,正是赵参军手下,他们十丈一人,静静看着。
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一匹野马,径直朝苍祺奔去,苍祺还在想事情,看到野马时已经躲闪不急——野马在挨近苍祺的一瞬间忽一转头,用身体撞向苍祺。这一下撞得太实在,苍祺直接被撞进河里。
“啊!”
陶竹篮听见动静后转身,看见苍祺“噗通”一声摔进河里。野马撞完人没有停留,直接跑进林子里。陶竹篮一下慌了神,往苍祺那边跑去。
苍祺再次被漫无边际的冷水包围,只觉得一瞬间五脏六腑就凉透了,随即失去知觉。他晕过去了,挣都没挣一下。
陶竹篮没有多想,直接跳下水。他从小被下人欺负,总被按进水里,为了不被淹死,奶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会他游水。他自然不怕水,可他没想到苍祺此时失去意识,什么劲儿都使不上,全靠他撑着。
陶竹篮身形消瘦,平时也不锻炼,力气很小,根本拖不上来苍祺。他只得抱着苍祺大声呼救,让林边的岗哨听见。没一会就跑过来一人,直接跳进水里。
“他的脚好像被石头卡住了,我拽不动。”陶竹篮和那人说。
“我去。”那人钻进水里,不一会就把苍祺的腿从石缝里拽出来,再次冒出水面,说,“你自己能上去吗?”
陶竹篮点头,游向河边顺利上了岸。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被苍祺堵在校场营房里的李侍卫李林海。也是当初带头欺负陶竹篮的人。
李林海人高马大,没费多大力就将苍祺拖拽到岸上,解开苍祺领口的盘扣,给他按压胸部,苍祺没一会就呕出一口水,但人没有醒来。
“你在这等着,我去找人。你好好叫一叫他。”李林海说完急忙走了。
陶竹篮一边给苍祺擦脸上的水,一边叫他名字,想把他叫醒。可等到杨博展一行人都赶来时,也没能成功叫醒苍祺……
澜笙居侧院,苍祺静静躺在榻上,榻的一边坐着小右,另一边坐着辛离。
苍祺这次坠河,外伤没有,因为救助及时也并没呛到水,诊脉也是无碍之象,不知为何就是醒不过来,从早上坠河到此刻已进戌时,一直昏迷着。
辛离眼圈是红的,但她忍着不让自己掉下眼泪,因为杨博展就坐在不远处,正在和大夫说话。大夫:“王爷说公子前遭遇过重大创伤,导致失明过……这种情况,如果不是脑中结血块,那就是心病了。这是身体遇到危险的一种自我保护方式,也是身体与六识的暂时脱离。比如,若是不愿看见,就表现在失明,若是不愿听见,就是失聪。心病飘忽不定,不能一言断之。他若自己不想醒来,也许会一直沉睡下去。”
这话听得在场人员汗毛竖立。苍祺才不到十八岁,就得了这种奇怪的病?
辛离偷偷抹去脸上的泪水,小右不看她,帮她掩饰心头的痛楚。
杨博展:“没有别的办法了?”
大夫:“虽说病情如此,我们也不能懈怠,稳定心神的药物按时按量的服用,针灸推拿同时进行,很可能一瞬间就恢复了。只是醒了以后,也要尽量避免让他再受刺激。一定要保持心绪安定,心情愉悦,避免再犯。”
杨博展陷入沉思。大夫走后,辛离也不宜在澜笙居多待,她摩挲一会苍祺的手,也退下了。
小右开口:“九叔,今日狩猎场内一切顺利,该犒赏的一个没落下,有旁大哥帮我主持,进行得很顺利。您……放心吧。”
杨博展还在想事情,没看他,回了句:“好。”
小右:“九叔,小右今日第一次看见您发那么大的脾气……这事真的和赵参军有干系吗?将赵参军停职查办,小旁将军也因此降了职,这惩罚是不是过于重了些?毕竟赵参军在军中活跃的很,很多事情都是他督办的,而小旁将军,应该和此事没什么关系。”
杨博展这才抬眼,说:“旁乐视短,难当大任。赵景达一直都是正邪两面、功过并行。向上挑唆,向下放任,被旁征敲打也不及时修正,如今过大于功,留他不得。”
小右叹了口气:“唉!我小叔叔也不知何时能醒。今日那匹野马真是来得巧。”
杨博展:“杨斯逸,你记住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我以‘守卫不利’治他们罪,不过是个名头,里面的事情他们比谁都清楚。”
小右疑问:“难道有什么隐情?”
杨博展:“‘痞性’非一日练成。我相信今日之事不是旁乐和赵景达之意,但他们终归脱不了干系。单单处罚那些小喽啰有什么用?直接砍了他们还会有下一波,毒瘤不除,永留后患。”
小右:“可是九叔,您怎么知道就是他们干的?”
杨博展:“私仇犹在,各个争着在上司面前表忠心罢了。苍祺换下的衣服虽然被水浸泡过,但还是留下一块树胶没被冲刷彻底。这树胶是香的,人闻了不会出现不适感,马闻了会躁郁难耐。”
小右瞠目:“啊?真是太坏了!原来是他们人为制造一出‘意外’来害我小叔叔!就因为那么点小事?”
杨博展:“主辱臣忧。这对他们来说不是小事。”
小右这才明白:“难怪九叔直接治罪赵参军和小旁将军,现在连旁将军也不睬了……”
杨博展又瞧了瞧苍祺,又陷入沉寂。
小右凑到苍祺耳边,说了句:“小叔叔,你快醒醒吧,听说你给小左置的院子都归置好了,你醒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呀!”
杨博展一惊,苍祺怎么知道小左?于是问:“他给小左买的院子?”
小右:“是呀,九叔不是跟小叔叔说当年不只捡了我一个,还有一个。小叔叔就托朋友买了两个院子,一个给小左,一个给我。还说不偏不向。”
杨博展这才明白:原来他不是给自己留后路。于是说了句:“他倒是大方。”
小右忙点头:“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小叔叔说了,我那个院儿他以后可能会常来,因为他说九叔您随时会撵他走。”
这话让杨博展心里一揪,再看苍祺静静躺在那,想到他还不知何时会醒来,一时之间,心如刀锯。不禁回想到在安陵县苍祺跟他说过的话:
“我想效忠你、跟随你,我想把这条命给你,随你怎么用,可你高低看不上。”
“要钱也行,我都给你。待你剑指篱城时,车马粮财,你说声要,我倾囊相助。”
“是你不要的。我尽力了。”
……
回忆如刀口撒盐,杨博展登时觉得胸口憋闷,喘气也变得艰难。他起身出去,开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回想起从落盏崖下捡到苍祺,到今日已经和苍祺朝夕相处快七个月的时间。七个月不算长,但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再到如今已经发展成为难以言说的情愫……想到在安陵县七峡山的山洞里,杨博展抱着苍祺贪婪嗅他颈间气息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情难自控,而后这种情绪如火山爆发般的一发不可收拾。再将苍祺搂在怀里时,他浑身血脉喷张,□□难压。之后每次见到苍祺,都如见到珍馐美馔一般,不吃,心里痒痒与不甘,吃了又舍不得,怕再不能拥有。
苍祺就这样一直撩着他的心尖儿,让他一刻不能平静。今天事发突然,苍祺陷入昏迷,让他不得不意识到,他心里很在意这个人,这个眼神清澈又愚蠢的可爱小孩……
杨博展在院子里踱了很久,再出现在苍祺身边时已经深夜,小右回去睡了,屋外有丫环值守,见苍祺睡得安详,伸手去抚苍祺的脸、鼻子、眼睛和眉毛,最后落在苍祺的头顶,轻轻拍两下,小声说:“苍祺,起来写字了。”
苍祺睫毛颤动一下,被杨博展捕捉到,又拍了拍他的头顶,威胁道:“写不完不让睡觉。”
苍祺不再反应。
杨博展长叹一口气,说:“要不大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第二天开始,杨博展亲自给苍祺施针,一天一次,连扎三天。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杨博展在给苍祺取针时知府尹大人求见,杨博展刻意在苍祺手腕上留了两根针,要晚点过来取。杨博展刚走一会,小右过来,一屁股坐在床边,直接碰到苍祺手腕上的针,苍祺被扎疼,登时坐起来,冲小右喊:“扎我做什么!”
小右也吓一跳,但转瞬高兴得快要哭出来,说:“小叔叔你终于醒啦!你都睡四天三夜啦!”
苍祺哪里顾得上小右说什么,抬起胳膊看疼痛的地方,只见左右胳膊上各有一根针,其中一根已经被小右的屁股挤偏,怀疑针已经扎到骨头上,否则没有那么疼。苍祺只得自己将针拔出,扎偏的那只胳膊取针后冒出微小的血柱。
苍祺:“……”
小右:“流血啦。”
小右赶紧找帕子给苍祺擦,一阵混乱,苍祺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坠河后昏迷四天三夜。一时之间他百感交集,觉得自己的小命像悬在一根细丝上,太脆弱不堪,刚过一个坎,又来一个坎,如今还得了什么奇怪的“心病”……一想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苍祺实在不甘心,这次侥幸又活了,下次呢?不行!人生得意须尽欢,众多想做的事情里,趁着还没死,能做一样是一样!
苍祺掀开被子,让人备水,他要好好洗一洗。
小右阻拦,苍祺不答应,说:“不让我洗就是要我命,不如直接让我死了。”
小右听他这么说,又想到大夫说不让激动,要让他保持愉悦的心情,便不敢再拦,赶紧差人去叫杨博展。
杨博展赶来时,苍祺已经穿好衣服,辛离在他身后用帕巾给他擦拭头发,小右得意地邀功:“多亏我没看见九叔留下的针,直接把小叔叔给扎醒了。”
辛离也觉得这事太过滑稽,一边擦一边笑,说:“我发现,那些尴尬事情发在别人身上尴尬,发生在苍祺哥哥身上都是情理之中。”
小右拍手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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