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离被小右叫走了,苍祺乐得自在,省了一番解释。他沐浴换衣,躺在床上发呆。
以前在篱城时候做小伏低,委屈受过,打却没挨过,所以也不知道挨打是什么滋味。自从被杨博展救下,被他踹进深潭里过,被他嫌弃推搡过,今天更夸张了,直接被他手下的小兵鞭打、侮辱了。
苍祺无奈地笑笑。开弓没有回头箭,路是自己选的,多难也要往下走。他心里虽然明白,却抑制不了内心深处那颗失落的种子,正在慢慢成长着。
一个丫环进来,给苍祺送药,苍祺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这是杨博展找前阵子找名医给开的药,已经服了一段时间,颇见效果,大大缩减了抖动的时间。所以服药这件事对苍祺来说,一点不难。
丫环前脚刚迈出去,又有人进来,苍祺以为是辛离回来了。他兴致不高,不想说话,更不想让辛离担心,于是说了句:“回你屋吧,我想自己待会。”
以前苍祺不开心时就这样和辛离直说,辛离听见后就会自动离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超乎常人的默契,辛离不会觉得苍祺怠慢了她,每次都等到他心情转好时再问。
苍祺听见关门的声音,以为辛离走了。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长叹一口气,轻轻说了句:“这天下那么大,竟没我一个家。”
这是受了多大委屈才能发出的感叹?
杨博展听见后,止住步伐,不由得共情到苍祺从小无父母亲人疼爱,自然和别的孩子有所不同,看他整日没心没肺,实在想不到还有这么悲戚可怜的一面。再加上这阵子对苍祺半点好脸都没有,无疑对他是雪上加霜,想到这,杨博展心里很不是滋味。
杨博展走进寝室,看见苍祺躺在床上,特别安静。
“不舒服了?”杨博展知道他没睡,开口问道。
苍祺听见询问,“噌”地坐起来,慌张答道:“嗯,是。”
说着抬手捂住脸颊上的鞭痕。
杨博展将他的手扒拉开,一道醒目的鞭痕跃然眼前,仿佛一道狰狞的刺青嵌在苍祺洁净无暇的脸上,他伸手顺着脸颊往下摸,发现这道鞭痕直接拐到后颈。
苍祺心塞,在杨博展面前,他很想把不堪的一面隐藏起来,于是不好意思地躲开杨博展的手,杨博展又把他扳正,拽下衣领定要看看这条鞭痕有多长。哪知后颈的还没看到尽头,前胸那道又映入眼帘,索性将苍祺穿着的绸衣全部扯下,看见胳膊上还有一道,和胸前那一部分是一道鞭痕。这实在让杨博展感到意外。他听李侍卫长汇报时猜测是那些兵痞子在为主子抱不平,想着到底会忌惮他是王府出来的,顶多吓唬吓唬,没成想直接把人打破相了。
怪不得苍祺会有刚才那番感慨。
杨博展强压怒火,问:“挨打了也不说。”
苍祺穿好衣服:“自己惹的事,没脸说。”
杨博展:“大哥给你出气?”
多久了,杨博展对苍祺说话的语气终于又像从前一般。
苍祺:“别了,我都说了,这事过去了,翻篇了。”
杨博展:“你还挺大方。擦药了?”
苍祺:“没有,大哥上次给金疮药都用完了。”
杨博展闻言,吩咐丫环去取药。
“大哥,能不能给我放几日假,我想出去住几天。”苍祺刚才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近过得太压抑了,他有些受不了了,迫不及待想出去换换心情。
“去你那私宅?”杨博展问。
“去旁大哥家,我想他了,我还没见过我那四个妹妹呢。”
原来他想有个家,怀英王府没有给他家的感觉。杨博展从苍祺孤寂无助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对一个正常家庭的希冀。
“好,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百鸟戏林宴’结束后回来。”
他要外面住十天,杨博展犹豫了。
“如果大哥有事找我随时可以叫我。”苍祺退一步,虽然他很不想。
“好。”杨博展答应。
金疮药送过来,杨博展亲给上药,上完药走了。
杨博展是有愧疚之心的,如今局面,他不是君,苍祺亦不是臣,说是以兄弟相称,中间掺杂了太多的得失算计,虽日日都在一起,也同生共死过,但这羁绊是隐在云雾里的,飘飘渺渺,看不真切。仔细想来,远不如苍祺和旁征的感情纯粹。苍祺能够不暇思索地说想旁征,想去他家住。而旁征,当初见苍祺钻进怀里睡觉时,心中没有半点杂念,搂过来就睡。虽无父子之名,实有父子之情,怎么想都是他们更心意相通些。
杨博展竟不懂自己了。
回澜笙居的路上,杨博展走得很慢。想着今日苍祺轻易被官兵带走鞭打,最主要原因是他这个靠山没起到作用。苍祺在府里连个幕僚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一个会写字的。手底下人贯会看“上面人”眼色,而他自己十天里有八天没好脸色,从而误导了人。也难怪苍祺心冷要走。
苍祺到旁征家后,旁家上下给予“一家人”的礼遇。旁征一妻一妾、四个女儿,全都没把苍祺当外男看待,任谁见了他都要拉到一起,吃喝玩乐,好不惬意。也就是在旁征家里,苍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家”的氛围。他太喜欢了,也太珍惜了,这一住就不想走了。
杨博展本来要召苍祺回府两日,听旁征说他住得乐不思蜀后,便打消念头。
苍祺在旁征家住的第六天,傍晚,旁征回来,给苍祺带来一根鞭子。鞭子底色为白,几缕彩色隐藏其中,很是温雅漂亮。旁征说:“这鞭子叫‘飞星’,和王爷那条‘炙龙’是一对,由寒铁和蚕丝鞣制而成,很轻便,很灵巧,杀伤力却极大,王爷让你先照着书大体了解一下。切记,慢慢来,别把鞭子甩脸上。”
说完又递给苍祺一本书。
苍祺接过鞭子和书,问:“王爷这是要教我的意思吗?”
旁征:“肯定是呀,他说你要学。”
苍祺:“我是提过,他嫌我笨,没答应。”
旁征呵呵一笑:“王爷事务繁忙,无心他顾,他拒绝你再正常不过。这么多年来,也就两位小殿下能从王爷那要来点耐心陪伴。”
苍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旁大哥,我那边玲珑障刀实为玄铁锻造而成,是把刀中刀,你是不是也知道?”
旁征哈哈大笑起来:“早在捡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了,王爷什么武器没见过,第一次拔刀就看出有鬼。还有你那个什么球,王爷说有更大的鬼……哈哈哈……”
苍祺:“王爷,真的这么说吗?”
旁征:“怎会有假,所以在咱们王爷面前,有什么就直说,你瞒不了他。”
苍祺心里开始打鼓,那都是我的保命符,难道他是因为我的隐瞒而一直不信任我、总要和我划清界限吗?
这时,旁乐带着赵参军往这边走来。
旁征收起和蔼面容,冷峻得像换了个人。苍祺有一种旁征带上一张面具的恍惚感。旁乐弯腰给旁征行礼,恭敬道:“大哥,‘百鸟戏林宴’筹备完毕,大哥这两日去看看,有何要改进的地方我好及时调整。”
赵参军在后面行礼,等旁征开口。
旁征站姿挺拔,面容整肃,眼神凌厉,答:“好,明日一早去看。”
旁乐:“大哥离开这段时间,蓬莱军重新整饬军容,还等大哥亲自检视。”
旁征轻笑一声,流露出不屑神情:“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心境没丝毫变化,也是白搭。全军上下整装待阅,军服穿得板板正正,队列如贝联珠贯,有什么用?脑袋全他妈忘家里了。”
旁乐脸色一沉:“还请大哥示下。”
旁征:“我没什么示下。你领军这么久了,辨不出卓绝与不足吗?王爷既然全权交予你负责,你就该心中有数,我自然不会伸这双手横插一杠。”
旁乐看了眼苍祺,苍祺迎上目光,心里又是一惊,只得将目光转移到赵参军身上,见他神色紧张,额头已经冒汗。
旁乐:“大哥教训的是,我……警醒厘正。”
旁征睨了赵参军一眼,继续对旁乐说:“《七十九条》已经镌刻在石碑上,天天看着竟还有人不服。穿着军装做痞子勾当。这般军纪入不了心,非要逼得王爷将《七十九条》刻咱们脑门上吗?”
旁乐回头看一眼赵参军,说:“大哥,我知道了。”
旁征一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苍祺从没看见过旁征发脾气,也不知道他说话还能这么铿锵有力,都有点不认识了,只看着旁征发怔。
“傻啦?”
“是呀,好怕旁将军下个把我‘拉出去斩了’的命令!”
旁征被苍祺逗笑了,解释道:“把你带走、打你鞭子的那几个人正是授了赵参军的意。我这个弟弟性情执拗……唉,纵得他们无法无天,早该教训了。”
苍祺如是说:“我说小旁将军怎么一副不待见我的样子,原来是受了赵参军的挑唆。也怪我,当初一时冲动,用酒堵了他。他记恨我也在情理之中。”
旁征:“记恨归记恨,那两鞭子实在荒唐,打得王爷都心疼了。”
苍祺问:“旁大哥不心疼吗?”
旁征:“儿子脸都花了,怎么不心疼?”
苍祺:“哈哈哈……我更信旁大哥会心疼我。”
说完甩出飞星鞭,模仿杨博展挥鞭时的样子挥出去一鞭,而后收鞭。哪知放出去容易收回来难,鞭子转了弯,又朝脸奔来。旁征眼疾手快,用刀鞘拦住,打趣苍祺:“你看,我要是不拦着你这脸就对称了。”
苍祺收了鞭子,不敢再轻举妄动,拿起书来翻看。
又过一日,旁征去云胡岭安排“百鸟戏林宴”事宜,回来时看杨博展正在教苍祺舞鞭,一个动作重复教授好几次苍祺也领会不到要领,杨博展的耐心逐渐被消耗殆尽,脸色越来越难看,盯着苍祺长出气。心道: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过来教他!
看在苍祺最近心情不好的份上,杨博展忍住没发脾气。旁征在一旁偷着乐,远远站着没上跟前来。
见苍祺半天都没进展,杨博展双臂抱胸,站在一旁直叹气,心想罗先生是有先见之明的,还是写字适合他。
从苍祺手里接过鞭子,杨博展亲自示范,给苍祺舞了一套“定象鞭法”。他每次收放,得心应手,精劲利落,豪气峥嵘。苍祺心中赞叹: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界。只有活着的灵魂才能将平凡躯体运用得如此出尘绝妙吧!苍祺的魂儿也跟着杨博展的一招一式飞来飞去,见他舞毕收鞭后,注意力又落在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的模样气韵上,天呐!更学不进去了。
苍祺接过鞭子,收好,明显不要练了。
杨博展见他收鞭子,也舒一口气,说:“不练了好,留着时间写字吧。”
苍祺听他这样说,心里明白他是不想教了,便抬眼撇他一眼。旁征这时才笑着走过来,说:“主子不教了?”
杨博展:“改天吧。你……有空多指导指导他。”
旁征:“我?我从没玩过鞭子呀。”
杨博展:“你练武多年,还不懂万变不离其宗的道理?你多教教吧。”
旁征低声拆台:“这徒弟得有多蠢,师父刚教一回就想撒手。”
苍祺听到这句,“哼”了一声,拿鞭子走了。
杨博展对着旁征目露凶光,旁征赶紧解释:“我懂我懂,他那几下子看得我脑仁儿都疼了。主子一定教得心焦了,想撒手也是理所当然。”
杨博展白了他一眼,说:“你懂个屁,谁告诉你我想撒手的?”
旁征装傻:“这还用告诉吗?多明显啊!”
杨博展不再理他,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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