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丑时一刻,杨博展被苍祺频繁翻身的声音吵醒,他燃起烛灯,走到窄榻边,看见苍祺紧闭双眼,双手抱在胸前,蜷着身体,额头滴下豆大的汗珠。
杨博展拍他肩膀,叫他:“苍祺?”
“嗯。”
“怎么了?”
“没事。”
“胃难受?我给你拿药去。”
“不用。”
“这劲儿还过不去了?”
“说了不用你。”
杨博展的火气一下子又被苍祺激起来,发狠道:“等着!”
苍祺在杨博展转身的那刻拉住他的手腕,说:“如果是我吵到你了,对不起,我换间房。”
说完咬牙坐起来,蹬靴。
杨博展彻底被他激怒,说:“已经跟我划清界限了?那干脆别跟我回去了。”
苍祺没想到他会说这话,愣了一会,轻笑一声,点头答:“行,我自己回,不惹大哥心烦了。”
说完站起来,千心指月还挂在腰间,他回手拿起玲珑障刀,就往外走。杨博展本想将他一军,因为他知道,以往苍祺最怕他说这句。可苍祺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眼看苍祺就要与他擦身而过,他一把拉住苍祺的胳膊,往回一兜,苍祺跌坐在窄榻上。
杨博展在气愤之中,没把握好力道,苍祺这一下摔得不轻,更委屈了,对杨博展说:“大哥,你还要我怎么样?我想效忠你、跟随你,我想把这条命给你,随你怎么用,可你高低看不上,我能怎么办?”
说完一滴泪从脸颊滑落,苍祺用手背草草划了一下,抹平泪痕。
杨博展叹了口气,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苍祺:“要钱也行,我都给你。待你剑指篱城时,车马粮财,你说声要,我倾囊相助。大哥,你告诉我,你要不要?”
杨博展没说话。
苍祺凄凉地笑了笑,说:“是你不要的。我尽力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站起来,大步朝大门走去。
“我身上余毒未尽,你若想走,再缓几日吧。”
苍祺已经走到门前,听到这话,停下脚步,说:“可以。大哥要回蓬莱镇吗?”
“天亮就走。”
“好,我在楼下等大哥。”苍祺说完开门出去了。
看苍祺走了,杨博展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站在原地竟有些手足无措。想到他此时胃还疼着,心里憋闷极了,连呼吸都有些费劲。他气苍祺跟他较劲,更气自己有话不好好说,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杨博展根本睡不着,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下去看看苍祺怎么样了,出口挽留他再留几日已经他能退的最大限度。
一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熬到天擦亮,杨博展收拾行囊,下楼,终于看见想了半宿的人。
那人怀里抱着刀,靠在床栏边向外看,正发呆呢。
一个和陶恩筝差不多大小的小孩笑眯眯地向他靠近,他发觉了,可他装着没看到,继续发呆。
小孩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也不眨眼,装瞎子。小孩不再笑眯眯,估计心里在纳罕,这人是瞎子。走开两步,突然开口问:“你是白狐变得妖精吗?”
苍祺也不瞎了,立即反问:“你怎么知道?”
小孩立刻退后一步:“你真的是?”
苍祺哈哈大笑,答:“你才是妖精呢。”
小孩长舒一口气,往前蹭蹭:“幸好你不是。我娘说,长得好看的人,十有八九是妖精。”
苍祺扯了扯嘴角:“你……这是夸我呢?”
小孩问:“你为什么起这么早?”
苍祺一本正经:“练功修行,吸日月精华之气,能功力大涨。”
小孩又跳后一步,警惕道:“还说你不是?”
苍祺:“再不走我就把你吃了!”
小孩“哇”一声哭喊出来,响亮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划破客栈的寂静。小孩边哭边跑,地板发出“哒哒”声,动静极大,苍祺反而被吓到了。他第一反应是那小孩的爹娘随时可能出来找他算账,万一是个高手,岂不任人鱼肉了?他慌忙站起身来,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正在这时,有人攥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拽。
他抬眼看,是杨博展。
其实苍祺顺着杨博展的话头说要走的那一刻开始,就后悔了。他最后那点钱买了在这里的最后一顿晚餐。身无分文,忍着胃疼,他在大厅里坐了半宿。
窘迫如此,要怎么走呢?
幸好杨博展再没提过这事,他就坡下驴,也闭口不提,乖乖地跟着杨博展回到蓬莱镇怀英王府。只是心中芥蒂已生,二人再不能像从前一般恣意聊天说笑,回程一路上都闷闷的,回到王府后这种凝重的氛围依旧延续着。
苍祺每日酉时准时到澜笙居当值,白天却很少在府里,总是一大早就出门,酉时前回来,回来后沐浴更衣,再去澜笙居。杨博展有时在,有时不再,但任务会提前安排好。两个人就算碰到面也只说公事,一句闲话都没有。
一连十几日都是如此。
一日,亥时都过了,杨博展突然召派给苍祺的侍卢卫长过来问话,问苍祺最近都在干什么。
卢侍卫长如实汇报:“苍公子最近忙得很,整日和陶竹篮一起,去得最多的地方是玉泰钱庄,和钱庄老板的儿子刘贤相交甚好,说得都是赚钱的活计。和知府家的张二公子张元泽走动也不少,之前苍公子给张二公子指了不好赚钱路子,张二公子赚了不少,要重谢苍公子。苍公子没要钱,让张二公子帮忙置办了两处院子。前几日都在忙着挑院子。”
置办私宅了?表面上风平浪静,装这么久乖孩子,实则暗流涌动,一刻没停下的给自己找退路。杨博展脸上挂了霜,冷哼一声:“他倒是挺有本事。”
卢侍卫长见杨博展面色不悦,不敢多说了。
杨博展又问:“院子办好了?”
卢侍卫长:“办好了,今日挑定的,明日开始刘贤一众玩得好的朋友要给苍公子置办家什了。”
杨博展:“呵,人缘还不错。”
卢侍卫长:“苍公子人小鬼大,满脑子生意经,出个点子就能帮他们赚钱,他们自然对苍公子真心实意的。”
杨博展被苍祺这一番操作气得心里揪得慌,问:“还有别的什么异动吗?”
异动?卢侍卫长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答:“别的没什么,无非就是吃吃喝喝,聊天玩闹,哦对了,前几日还跟刘贤去赌坊了,但苍公子没赌,就看看。”
杨博展见也问不出什么了,就让卢侍卫长下去了。由于心中憋闷,杨博展无心睡觉,自己不好过,也不能让罪魁祸首好过,子时刚过就让人叫苍祺过来,说是着急要一本手抄经。苍祺不敢懈怠,真以为事出紧急,穿上衣服,哈欠连天地来到澜笙居,伏案抄写。
一直抄到天亮才回去。杨博展同样一夜未眠,苍祺走后他才去睡,今日无人叨扰,一觉睡到正午十分,他以为苍祺跟他一样,肯定回去补眠了。哪只醒后一问,苍祺回到奇石林泉换了身衣服后就走了。
对自己的窝还真上心啊!
杨博展有事在身,不再理会,起身去卉苑德福楼见一个江湖朋友。刚坐定不久,雅间外一阵吵闹,一帮人呼啦啦涌进杨博展所在的隔壁雅间。一个名字钻进他的耳朵——
“我说苍祺兄弟,这顿饭你可得好好请我。今早天不亮我就叫人给你搬家具摆件了,二十个小厮,十八个丫鬟忙作一团,大体是给你拾掇出来一处,待会你去看看还缺什么,再列个清单,我再叫人给你置办。”
“还是刘兄会张罗,半天时间就把院子折腾成这样,小弟敬刘兄一杯,聊表谢意啦!”
杨博展耳力太好,随即听见苍祺咽酒下肚的声音。
“客气什么,比起苍祺兄弟给老哥划的道道,简直不值一提。”
“是啊是啊,苍公子就是客气。”又一人说话。
“还要谢谢张二公子给我挑的两处好院子,小弟在这敬你啦!”苍祺说完,又是一杯酒下肚。
“喝慢点。”是陶竹篮的嘱咐声。
“来来,我给苍公子倒酒。”不知谁在说话。
“哎呦,你小心点,都倒在我苍祺兄弟手上啦!”是刘贤。
“没事没事,擦擦就好了。”苍祺笑着说。
……
过了一会,大家伙缠着苍祺说生意经,苍祺说:“常言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做商人的,不仅要‘取之有道’,更要‘用之有道’。刘兄家的钱庄主要为达官显贵服务,并非普通百姓,那么进来的钱,调配时的着眼点要高,首先要利益于国家,打造良性稳定的流通环境,要不断完善运转机制,金额越大越要精打细算,将钱财发挥到极致。在这个前提下再谋求私利。除了刘兄以外,也就是我们做的其实是钱庄引申而来的副业,各类的买卖经营,这个主要依附于大环境。现如今怀蜀境内安定,边防也没什么威胁,其实很多产业都能做一做,找到一个擅长的领域,不断深耕下去,只要不想一口吃个胖子的美事,由一得二,由二得三,几乎没什么风险。我最近带着大家做不少投机的事情,一是我本身的确有难处,我从别处而来,身无一物,也张不开嘴朝王爷要钱,总得自己想想办法。还有就是为了感谢大家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但小弟希望各位兄长们谨记,‘一家发财九家贫’,我们有机会衣食无忧已经很幸运了,钱够花就好,莫要贪大,我师父说,做到这点,这也是一种‘用之于民’。”
苍祺出身商贾,能说出一些生意经来杨博展并不意外,但今日听到“一家发财九家贫”后还是有些意外。人常言,无商不奸,苍祺是个奸商,他懂得赚钱的关窍,他会投机取巧,他又不是个纯纯的奸商,他懂得“取之有度,用之于民”的道理。他才十七岁,就已经懂得节制,还是在钱财的方面。他的经商之道映射了他对自己人生的态度,很明了,他看得很开,左手拿起,右手也能放下。很多东西装不出来,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就冲这个,杨博展也没办法随便低看、轻视他了。
苍祺说完,在座的朋友也都纷纷表示赞同,因为这实在不像一个十七岁孩子说出的话。有些一门心思只想要多捞钱的,脸上竟显露出些许惭愧……
这时张二公子突然说:“苍公子,手怎么抖上了?”
苍祺笑答:“以前掉水里过,很是怕水,可能是刚才淋到酒导致的,过会就好。”
刘贤:“这可是心病?若是心病可大意不了,我父亲有个名医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下?”
苍祺:“好啊,那就有劳刘兄帮我约一下!”
听到苍祺手抖,杨博展心里又是一紧。从安陵县回来十几日了,竟将给苍祺治病的事给忘了。杨博展一边听苍祺那边聊天,一边和朋友说话,一心两用,饭一共没吃几口,茶倒是一杯接着一杯。
听到苍祺他们一行人吃完要走,杨博展也起身和朋友告辞,说有事在身,不便多留。就这样,两拨人同时开门,杨博展看见“蓬莱镇第一美男”张二公子搭着苍祺的肩膀,二人说笑着迈出房门时眼神一凛。
苍祺如芒刺背,本能地偏下头,正好看见杨博展,有点尴尬:“大……大哥也来吃饭?”
杨博展:“嗯。”
苍祺:“大哥要回去了?”
杨博展:“嗯。”
陶竹篮也出来了,轻轻叫了声:“王爷。”
杨博展:“嗯。”
刘贤和张二公子一行人忙着要行礼,杨博展冷冷道了句“免了”,使得他们进行一半的动作怪异的定在原地。
全体静默,无一人敢出声。
杨博展看着苍祺:“回去吗?”
苍祺:“还有些事要办。”意思是不回。
杨博展:“正经事?”
苍祺心道,我眼里的正经事不一定是你眼里的正经事,要我怎么回答?于是曲线救国:“大哥有事找我吗?”
杨博展:“嗯,走吧。”
说完走了,苍祺跟上,回头给刘贤使个眼色,刘贤了然,用口型回复:“放心吧,有我呢。”
陶竹篮在后面坠着。
回到王府,陶竹篮回自己住处了。苍祺问杨博展有什么事要办,杨博展回了句:“喝一次酒,三碗醒酒汤,忘了吗?”
自从和杨博展矛盾激化后,苍祺心态反倒是好多了,只要边界感掌握好,认真给王爷办差后,就不再有战战兢兢的感觉了。听到杨博展提醒他,态度顺从,语气轻松,答:“记着的,刚才吃了个半饱,就给那三碗汤留地方呢。”
听语气,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博展觉得此刻的苍祺像只羽翼刚刚张全的雏鸟,呼扇着翅膀,再稍稍用点力就能飞走了。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说:“小右的归期,就是这两日了。”
“真的?太好啦!这么快就凯旋了?”苍祺一改这段时间油盐不进的疏远态度,让杨博展再次看到往日的苍祺。
“回去吧,酉时过来当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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