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展什么都没问出来,自然不想放他走,说:“我也没吃饭呢,跟我一起吃点。”
说完便吩咐下人上饭菜。
苍祺只得陪杨博展吃饭。他没什么胃口,吃得很少。杨博展见他只安静吃饭,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不再勉强,直到饭毕,放他回去,说:“回去休息吧,经书我叫别人抄。”
苍祺见杨博展态度转变,眼皮一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摆臭脸让他生气了?到底是一方霸主,我却一点面子不给他,是不是有些过了?意识到这点,苍祺又想往回找。于是和杨博展说话的语气软了下来:“大哥,我能抄,我以前写字时候经常有心绪不宁的时候,但我找到方法克服了。”
杨博展听到心绪不宁,试探问:“我府里有让你心绪不宁的事?”
苍祺:“怎么会?原因自然在我自己。”
这孩子犯起倔来谁也拉不回,杨博展:“随你。”
说完走了,留苍祺一人。
苍祺长叹一口气,叫人搬来一张矮桌,一个蒲团,他把纸张笔墨都移到矮桌上来,自己则跪在桌旁的蒲团上,以跪姿抄写。这就是他说的方法,以往每次安不下心写字的时候,他就跪着写。许是腿疼脚麻能大大缓解他难以自控的十万八千个妄念……
苍祺抄完经书后已过子时,他用残存不多的清醒意识将抄好的经书放置得当,而后改跪为坐,趴在矮桌上睡着了。恍惚中,他听见身边有小丫鬟的轻轻的窃笑声,好像还说了句:“这样都能睡着……”
***
建宁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怀蜀,蓬莱镇,开启一年一度为期十天的洛神节庙市。
参加者大部分是怀蜀各地的商贾,还有一小部分别国商人。那一小部分别国商人里,有正经通商的,也有动机不纯浑水摸鱼的。
犹豫怀蜀一直都是封闭状态,所以外国商人进怀蜀境内需要走特殊划定的商道。他们远方而来,有的早已到达,住在指定客栈里,只待庙市开市的那一天才能在蓬莱镇自由出行。
苍祺是被热醒的,见天还未亮,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想来还在澜笙居里。他昨夜直接睡下,脏衣服都没脱,赶忙起身,要回去沐浴更衣,好和杨博展一起去逛庙市。
刚出寝室,一个丫鬟叫住他:“苍公子,那边能沐浴,也备好了衣服,王爷让你洗完就去前厅。”
苍祺答应,转身去沐浴。
没多久,苍祺穿戴整齐的出现前厅,一个小丫鬟将一顶青灰色粗布制成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苍祺扶了扶帽子,觉得不舒服,就摘下来攥在手里,上下打量自己这身行头……
杨博展大步走进来。打量着苍祺今天的衣着:一件青灰色直襟长袍,布料十分普通,腰束兰花图腾的宽腰带,是普通百姓人家最常见的款式,其上挂着他爱重的千心指月。乌黑的头发用一根青灰色粗布条随意绑着,没有插簪也没束冠。手里捏着一顶青灰色软布帽子。如此一身寻常装束,竟被苍祺一副涤尘洗俗的清秀容颜衬托得颇显风雅。
苍祺见杨博展走来,问,“大哥,逛庙市还需要装扮吗?”
说完,发现杨博展也脱了华服,换一身比他更粗制的湛蓝长袍,脚穿黑色粗布鞋,头发高高竖起,用一根脱了色的竹簪固定。
杨博展:“当然。”
说完,又系上一张遮眼面具,然后一马当先,向外走去,嘴里提醒道:“跟上。”
苍祺一边追一边问:“我没有面具?”
“你不需要。”
“不吃个饭再去?”
“街上吃。”
……
洛神节庙市果然热闹,尤其开市巡游表演时。
苍祺随杨博展七转八转后,直接走到了游行表现的最前端,隐匿在人头攒动的人堆里。游行队的最前端是裱糊精致、身形足有三层楼高的天女洛神像,她眉目安详,姿态庄严,衣着华丽。她手持法器,脚踏莲台,正在缓慢地前行。他的前后左右均有圣兽护持,分别为朱雀、玄武、青龙和白虎。
洛神像的后面跟着舞技和乐师,在乐师们此起彼伏的热烈音调烘托下,舞技们卖力地跳转、高跃、屈身蹲下、展臂挥舞,或是摆出各个常人不能复制的高难姿态……
围观的人们看得认真,惊呼之声脱口而出,让人群变得喧闹起来。眼看洛神天女越走越远,大家都想追着走,于是簇拥着的人群瞬间形成一股人流,随着洛神像的方向缓慢向前流动。苍祺和杨博展被裹拥着想不动都不行,只得随着人流向前迈步。长这么大,苍祺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人拥挤着,他紧紧挨着杨博展,生怕人群将他们二人分开,他不过是想看看热闹,没成想也成了热闹中的一景。
洛神像越走越远,后面是绵延不绝的花车队,有的花车上有人表演剑术,有的变戏法,但让苍祺最感兴趣的是一位坐在花车上写字的老者。他每写一张“国泰民安”后,就将纸张扔出去,人们随缘自取。苍祺有幸抢到一张,看了一眼,对杨博展说:“大哥,这差事适合我,明年我去写!”
这时,站在苍祺另一侧的肥壮男子为了抢老者刚扔过来的“国泰民安”,猛一推搡……苍祺只顾和杨博展说话,完全没有防备,登时被推离原位。苍祺情急之下,本能地朝杨博展伸出手。
“小心!”杨博展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攥住苍祺的手,重新把他拉到身旁,“小心点,别只顾说话。”
苍祺重新回到原位,不忘道谢:“谢谢大哥。”
杨博展又将身子向苍祺的方向靠了靠,松开手的那一刻发现手心一凉,想来苍祺的手心里全是汗。苍祺心有余悸,索性大胆起来,直接攥住杨博展的手腕,像是抓住一棵救命稻草,语气恳求:“大哥纡尊降贵,让我拉一会吧,这里人挨人的,没人看得见,绝不影响大哥英武形象。”
的确,不仅别人看不见,杨博展低头望了一眼,自己都看不见。但下一刻,他竟然稍用一下力,分明想要挣开苍祺的手。
苍祺:“……”
苍祺尴尬在那,呆呆盯着杨博展的眼睛,但手还是握得紧紧的,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杨博展看苍祺呆在那,冲他微微一笑,然后用另一只手揭起苍祺的手。
苍祺:“……”
真小气,也太不给人面子了!苍祺自顾想着,用倔强不满的眼神继续盯着杨博展。
哪知,杨博展那只刚刚挣脱出来的手,反手一握,直接攥住苍祺的手腕,对他说:“咱们出去吧。”
说完拉着苍祺朝人少的地方走。
苍祺懊丧的思绪瞬间瓦解,甚至被这突来的恩惠弄得有些飘飘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手腕上,仔细感受着杨博展传递过来的热度和力量。这种感觉真好,苍祺一直以来的惶恐不安一扫而光,安全感倍增,连周围的空气都变香了,只可惜,这种奇妙感觉没持续多久,苍祺脑子里突然蹦出曹灿在百香楼嫖小倌的一幕……
苍祺登时红了脸:我为什么想到这个?曹灿这人害人不浅!
杨博展一鼓作气,将苍祺拉出人群。此时太阳东挂,光芒四射,温度陡然上升,再加上刚刚挤出人群,二人都已大汗淋漓。
杨博展见苍祺脸上不仅有汗,还又涨又红,问:“热成这样?”
说完松开拉住苍祺的手。
苍祺尴尬一笑:“是呀,快要热晕了。大哥,咱们接下来去哪?”
“东市有吃食,咱们去吃早饭。”
“好呀。”苍祺的确有些饿了。
“想吃什么?刘记的油火饼?”杨博展看过苍祺每日的“功课”,知道他提及过油火饼。
“好!大哥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你功课里写的。”
“哦,那是很多天以前写的了。大哥也看了?”
“你的心还真是大,屋里少了东西不知道?”
“难道……大哥将我的“功课”拿走了?”苍祺自然是想不到,因为他想象不到这玩意对杨博展来说能有什么用?
杨博展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走着。苍祺上前一步,追上杨博展,和他肩并着肩向前走。
就这样,二人吃了刘记的油火饼,喝了洛神节才有的仙女茶,买了芦花街上的秋饴糖,见了不少远方而来的异域商货。苍祺还在杨博展的银钱援助下,还买不少平时从未得见的奇怪物什。
一天逛下来,收获满满。于苍祺而言,更是收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和杨博展和平共处的和谐一天。
直到太阳西落,天色将晚,他们才走出庙市,往王府的方向走。
此时路上人很少,想来大家都去逛庙市了。杨博展揭下面具,和苍祺一边走一边聊。
苍祺建路上没什么人,大胆起来,问出自己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大哥,你不是要捉鳖吗?怎么街上一个办差的都没见到?”
“怎能让你轻易看见。”
“哦。部署的人多吗?”
“不同点位设置相应人数。”
“看热闹的百姓太多了,如果别有用心的人引发□□怎么办?”
“真是别有用心的人行事偷偷摸摸,不会轻易暴露。”
“那……发生过□□吗?”苍祺好奇。
“当然发生过,人多自然容易出乱子。”杨博展说得轻松,好像乱的不是他的管辖之地。
“有伤亡吗?”
“没有伤亡还叫乱子?只是,着眼全局,这点乱子不算什么。”杨博展看着一脸傻兮兮的苍祺,突然笑出了声,“好端端的篱城十三家钱庄的主子不当,来我危机四伏的怀蜀,可后悔?”
“后悔?大哥莫要说笑了,无论是篱城,还是整个大奚国早已四分五裂,只是他们势均力敌,相互制衡,谁都不能全部吃下。钱庄生意最是在险中求的生意,外部有难以抗拒的官贵势力,内部还要提防亲人或手下的背叛……我虽然年岁不大,却没有一日不在刀尖上讨生活。如今来到怀蜀,在大哥的庇护下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又何谈后悔二字呢。”
苍祺虽然和杨博展来到怀蜀,但与他推心置腹聊天还是头一次。他说的是肺腑之言。杨博展又怎能不明白?
“你说得对,如今家国分裂,外侵犹在;商贸受阻,发展维艰;人心颠动,惶惶不安……”
还未等杨博展说完,苍祺打断他说:“大哥,这都是一时的,不是吗?我是普通人,也懂得想要安稳生活需要付出代价。”
杨博展停下脚步,意味深长,说:“你在我面前真是毫无顾忌。”
苍祺也停下来:“这里大哥最大,我怕什么。”
杨博展一脸怀疑:“真的,什么都不怕?”
苍祺犹豫一下:“也不是,我……怕你。”
杨博展敛起刚才的严肃脸,边笑边走,苍祺抱着零七八碎的东西在后面跟着,也觉得刚刚的自己很可笑。于是翘起嘴角,傻傻地笑笑。
走到长街劲头,眼看就要王府大门时,突然跑出来五六个孩童追逐嬉戏,苍祺走在杨博展身后,慢慢跟着,看到孩童们在身边追赶奔跑,笑声不断,他们手里都拿着特制的竹筒玩具向伙伴们胡乱喷射,想来竹筒里装着的是水。
孩童们没有烦恼,欢喜悲伤挂在脸上,笑声也如银铃般清澈,听着有洗涤心灵的功效。苍祺仿佛受到感染,心情变得更好了。他走在杨博展身后,盯着他宽厚的背影看,只见杨博展突然停住脚步,定住身形。苍祺不明所以,也停住脚步,哪知,杨博展突然向旁边一闪身,一股黑不溜秋的液体直接朝苍祺脸上喷射而来。
苍祺:“……”
液体正好在落在他的脸上,继而四散开来。苍祺能清晰感受到脸湿了一大片,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流到下颚,又顺着下颚的弧线滴落下去。
杨博展猜测,那黑不溜秋的液体肯定是水兑墨调制而成的,又看苍祺黑了半张脸,更加肯定了。孩童们见误伤了路人,都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道歉,但当他们看到黑了半张脸的苍祺像柱子一样耸立呆在原地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个笑起来,身边的也都跟着笑起来。
如果说前一刻苍祺的心情还在云端,此时恐怕跌落到十八层地狱。即便脸上痒得难受,他也不擦,一动不动,只怒目盯着杨博展。
杨博展忍着笑,走到苍祺面前说:“别着急,大哥给你擦。”
说着伸手去抹苍祺脸上的墨汁,于是,苍祺脸更花了……杨博展不得不换只手去擦,苍祺已经忍无可忍,扭头躲开他的手,气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快速朝王府大门走去。
杨博展后面,不紧不慢,道:“别忘了酉时过来当值,小佣书。”
苍祺身形一顿,头也没回,答:“身体不适,今日告假。”
说完继续走。
杨博展:“何种不适?说来听听,大哥给你治。”
苍祺这才转头看杨博展,见他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怒道:“大哥还是歇歇吧,被大哥治一治,恐怕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杨博展上前几步,若有所思地重复苍祺的话:“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倒像是……你的千心指月吧?指月……不就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那么千心……不会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