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五月二十日,是大奚国兵部尚书常珅之长嫡子常普,和大奚国永翎侯爷钱陆嫡二女钱盈盈的大婚之日。
这样两个家族联姻,举国瞩目。
常府坐落在国都篱城最为繁华的海园街上。这一日,海园街封闭市集,严格限制人员流动。取而代之的是常府的府兵,每隔三丈站立一人,一直排列到街道的尽头……看这架势,已经将所有会冲撞婚礼的可能性都扼杀在摇篮里了。
常府内外,红地毯、红灯笼、红纱幔、红喜字、府兵系着红腰带……所见之处,均被红色浸染,甚为耀目。
常府大门前,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那些随礼官员多是乘坐马车而来。为了防止马车多了阻塞交通,常府门口有专门牵马引路的下人。
官员下车直奔府内,牵马人则连同马车和随行人员一路引至事前规划好的地方。因为官员的官位不同,身份不同,所以各家马车的停放之处,牵马人早就事前做好安排。
这些人里,中书令曹贯雄权势甚大,又深得小皇帝青睐,所以常家不敢马虎对待。就连牵马人,都是特意在府兵里挑选出来的,名叫景会,不仅机灵,身手还好,方便应对突发事件。
景会看到中书令的马车驶到府门口,上前一步,伸手将曹贯雄搀扶下马,躬身拜服,道:“曹大人里边请。”
等在大门口的常珅夫妇看到中书令曹贯雄下马,殷勤地迎上来,几番寒暄,将曹大人引进内府。
见曹大人进去,景会扫了一眼曹府马车,看到随行人员大约三十几个,一位马车夫,两名女侍,其余均是近卫。各个眼神犀利,警惕万分。
景会含笑和马车夫打了个招呼,接过缰绳,对随行的三十几个人说:“诸位请随我来。”
给曹府马车安排的地方就在这条街的转角处,那里是隐君酌酒楼和汇贤饭庄之间留出的夹道空地。
马车停放在这里,随行人员直接进汇贤饭庄吃饭和休息。
汇贤饭庄在篱城是数一数二的高档饭庄,对这个安排,曹府的随从们很是满意。所谓登高望远,跟着中书令出差事,哪能不是肥差呢?
就在他们全都吃饱,开始喝茶闲聊时,汇贤饭庄的所有门窗瞬间被人从外面关上,锁死。
坐在最里侧那一桌的五个侍卫和那位车夫就像预先知道似的,迅速躲进身旁一个暗门里。其余诸人深知不妙,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声来,想要抽刀防御,但浑身无力……毕竟,没人会想到有人敢在这举国关注的大日子里行刺。
一瞬间,毒箭飞射而出,极为有力,那两名侍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一命呜呼了。侍卫们虽有不凡身手,但用饭时就已中了毒,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偶有几个能避开毒箭的,也不过是有幸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而已。
无非是,在惊恐中看着刺杀者将刀刃插进自己的脖颈。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个弹指间。快、且悄无声息。
汇贤饭庄的门外,依旧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待常府有人传唤中书令车夫侍从到位时,汇贤饭庄再次打开门,三十几人纷纷走出,仿佛和进来的时候一样……
离汇贤饭庄仅一路之隔的隐君酌酒楼,有四个人正在三楼的贵宾房里,一边吃着酒,一边望向常府,好似在看热闹。
杨博展华服裹身,长身玉立,眸色幽深,突然开口问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小左,刚刚进门的是?”
小左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说道:“怒目前行,步伐激进,个子高,体宽,定是曹贯雄。”
杨博展扬了扬嘴角,自饮一杯。
小左问:“九叔,我说得对吗?”
杨博展没说话,坐在小左旁边的一位须眉瘦小的老头,一边点头,一边捋着山羊胡须说:“没错没错,小左记忆力非凡,又怎会看错呢?来来来,我看今天大家都挺高兴,小左也喝一杯吧。”
说完,斟了一杯酒递给小左。
小左伸手接过,对山羊胡恭敬地说了句:“谢谢先生。”
然后转眼看向杨博展,而杨博展正在专心看着常府的方向。
小左开口问道:“九叔可允?”
杨博展的注意力被拉回酒桌,但依旧目及远方,若有所思,他抚着隐君酌的雕木栏杆,答道:“小左以后不能把自己当成孩子了,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尽可去做。”
小左细思一瞬,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杨博展似乎又看到了什么,继续问小左:“可知那人是谁?”
小左答:“满目愁云,五官都要拧在一起了,该是枢密副使李成霖。”
叔侄二人就这样,你问我答,偶有旁边人搭个腔,助助兴,推杯助盏,欢悦轻松。一上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小左被山羊胡先生劝了不知道多少杯酒,双颊逐渐绯红,眼神也有些迷离。杨博展却依旧面如冠玉,气质飘飘,一派强者之态。
“主子,猎物打道回府了。”旁征今日银簪束发,穿得比往日要规整得多,他在一旁提醒杨博展。
“再等上一会儿,得了消息再走。”杨博展说。
听到吩咐后,小左叫来小二,又随意要了一些吃食。此时他心中有个疑惑,一直没有想通,不禁问道:“九叔,我们只要再等上一等,完全可以借‘庙堂上那位’之手达成目的。为何还要亲自动手?”
杨博展眸色微凝,看着小左,认真答道:“不借他之手,是怕他失手。”
小左点头,心下豁然,不禁暗自赞叹:不愧是我九叔,怀蜀的主,大奚国的九王爷。十三岁战场观战,十七岁建府,同年正式上战场磨砺,十九岁带兵抵御邻国入侵,整年重甲如衣,不离疆场,直到边疆安稳,才归怀蜀。
小左感叹,像他九叔这等年轻有为者,此间少有。
旁征见主子的酒杯空了,很自然地提起酒壶,续满他的酒杯。开起玩笑:“主子,这间汇贤饭庄生意火爆,每年都有客观盈利,用它换那老贼的狗头,这买卖值是不值?”
杨博展摇了摇头,轻笑一声,说:“旁大人再想想,只是一个汇贤饭庄吗?”
旁征含蓄地笑了笑:“主子说得是。那这间隐君酌恐怕也要?”
见主子没有回答的意思,旁征又转头看向山羊胡老头,继续问:“张大人怎么看?”
张伦谷哈哈笑了起来,说:“隐君酌,汇贤饭庄,海园街,篱城,乃至整个大奚国,都自有他的主。何来舍与不舍?又何来值与不值呢?”
小左接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旁征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说:“小左,我发现你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咱们主子了。”
小左听完面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张伦谷听旁征这么说,显然不太服气,白了旁征一眼,说:“小左可是我的学生,要像也该是像我。”
旁征不服:“我看小右甚是像您。总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小左听完噗嗤一笑,但瞬间又发现笑得太不合时宜,随即又板起脸来,等张伦谷发作。
果然,张伦谷开始吹胡子瞪眼睛,声音也高了一节:“别提那小子,一天到晚作妖,教什么都不学,还经常作弄我,要不是他,我这胡子能这么短吗?临出来还跟我要这个要那个,我若是不回怀蜀,好像第一个对不起的不是我列祖列宗,而是他。”
张伦谷还嫌吐槽不够,继续说:“小右那小子,天生反骨,比过别家七八个顽童,咱们主子将他养这么大,真是不容易。人常说,龙有九子,各个不同,果然不错。小左小右本是双胞胎,但俩人除了长得一样外,就没有一样的了。”
提起小右,杨博展嘴角不经意地上扬:“小右也跟我要了东西,这次没带他出来,自然是不太高兴。”
旁征附和:“可不是,我看他是把能敲的竹杠都敲了一遍。非要我给他找一把障刀,必须精美,必须漂亮。我说不难啊,咱们大奚国有的是技艺非凡的锻造师,我给他打一把就是了,可他说,非要北部极寒之地的玄铁锻造的。玄铁这东西,除了王爷的那把无疆剑,我再没见过。岂不是为难我。”
小左安慰道:“旁大人别急,你回去跟他说这事我应下了,我慢慢给他找。看他能如何。”
旁征哈哈笑起来,点头抱拳:“那就多谢小主了。”
酒桌上一片祥和,就像是一家人围坐一起开了个茶话会。没人能想到,这样祥和美好的景象下,蕴藏着竟然是一场针对朝廷重臣的刺杀。
打破这片祥和的,是“咚咚咚”的三声敲门声。声音并不大,正好能听见。旁征起身开门,是隐君酌的陈掌柜。
陈掌柜向王爷躬身行礼,开门见山地说:“一切都在计划中。我们在出海园街五里的落英河边围杀了曹冠雄。此时,隐君酌及汇贤饭庄里的人已准备撤离,也请各位大人移步。”
杨博展放下酒杯,起身站起。他颀长身量,非凡贵气,一举一动都自带威严。陈掌柜已经三年未见九王爷,今日见其端方沉稳、谦朗英武、气质出尘,更胜从前,不免心中激动。他心想:能得这样的主,谁不侍奉为荣?
不知不觉中,陈掌柜弓着的身子又低了些许,重复一句:“请主子移步。”
杨博展:“陈掌柜辛苦,撤离吧。”
在陈掌柜的引路下,王爷一行人走进隐君酌的密道。密道的另一头,链接的是篱城庙隐街上的一家酒楼。陈掌柜在杨博展的授意下直接带小左和张伦古走出酒楼,隐入闹市。
***
大奚国当今圣上杨义召此时在嘉贤宫内与近臣议事。
这位皇帝八岁登基,独睡龙榻五载。十三岁的他,早已褪去稚嫩,比同龄人看起来要沉稳得多。
身在高位,享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承载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小小的他,早已尝过人间杂秽无数,深知自己不过是这皇城里的困兽,整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龙榻并非温柔暖乡,而是被人觊觎的人间地狱。
他能怎么办呢?
八岁时被曹贯雄助推到此高位,此后余生,他便做不得自己的主了。他一度认为自己是只被曹贯雄用链条拴住的鸟,长了翅膀却不能自由飞翔。他明白,这大奚国从未真正属于过他。
可如今,曹贯雄死了,那根链条无人操控,那么一切将变得不再一样。
杨义召稳坐龙椅,听臣下进言。
“皇上,中书令的死有些蹊跷,但仔细想想也是他罪有应得,在朝堂之上他都……都那般的目中无人,私下岂不更狂悖?这次老天都不容他了。”礼部尚书蔡达光如是说。
蔡尚书是杨义召一直以来最为信任的人。杨义召当初能够成功上位,第一功臣是曹贯雄,第二就是他。如今曹贯雄了死了,他终于能够毫无阻碍的上达天听了。也可以说,曹贯雄的死,最大的得利者就是他,所以,曹贯雄被杀之后最希望早早结案的人也是他。
“中书令的狂言悖语响彻朝堂,如今这朝堂也该清净清净了。”杨义召说。
“皇上说得是,”蔡尚书应和着,“如今朝堂上少了掣肘之人,皇上也该松口气。”
“蔡尚书莫要将事情想得太简单,”杨义召眸中透露出十三岁少年不该有的城府和狡黠,“兵部尚书常珅和永翎侯爷结了亲,蔡大人如何思量?”
“这,”蔡尚书想了一下,“永翎侯爷久不参政,外面都说侯爷那嫡女生得漂亮,温柔娴静,是常家几次三番斡旋下聘才求娶成功的。”
“这么说来,并非永翎侯爷欲参国事?”
“依臣之见,永翎侯爷即便是参国事也非坏事,五年前新朝代替旧朝时永翎侯爷都没有丝毫异声,如今过了五年,他即便是参国事,于天子而言也是利大于弊。皇上您忘了永翎侯爷最看不上的人,是谁了吗?”蔡尚书提醒说。
“镇国大将军。”杨义召如梦如醒。
“是呀皇上,”曹尚书继续说,“永翎侯爷当年一身傲骨是出了名的,他虽然从未对新朝有过置喙,但他对镇国大将军张猛那是鄙视至极啊,如此一来,皇上就多了一个能够制约大将军的人啊。”
“蔡尚书说得有理,”杨义召停顿一下,解释说,“虽然当年他与中书令一同扶我登上高位,但‘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朕并非质疑大将军的忠心,只是……朕,更希望这天下能得太平。”
“皇上英明,”蔡尚书伏地磕了一头,“吾皇万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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