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枢密副使李成霖求见……”一内官通报。
“让他进来。”杨义召说。
李成霖四十有二,正当不惑之年。杨义召看他迈着稳健端方的步子走进明堂,眉头紧锁,一脸的严肃,虽是文官,却如武将般眼底眉梢尽显暴戾。
走进明堂后,他朝天子跪拜。
“免礼,李大人何事?起来说话。”杨义召。
李成霖起身,再次躬身福礼,说:“皇上,边境密探有报,西边怀蜀最近频有异动,若我大奚国再不引起重视,恐怕会令其野心愈加膨胀,引起祸患。”
这已经是李成霖第十三次上奏伐西,之前的十二次,均被中书令拦下,如今中书令一死,李成霖迫不及待再次上奏。
朝堂上下,人人皆知“伐西”是李成霖的心中执念,因为除了他,大家要么忙着升官,要么忙着发财,哪有心思去揽这等能轻易掉脑袋的事?皇帝虽然还年轻,但朝廷积弊重重,他眼明心亮,怎能看不到。
“李大人心中可是已有谋定?”杨义召问。
“皇上,朝廷再不能轻视此事了!九王爷与我大奚分庭而立已有五年,羽翼渐丰,我朝再放纵其猛涨羽翼,恐怕……皇上,臣愿亲自去交界处探清敌报,安置兵马,以备来日之为。”李成霖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态度诚恳至极。杨义召怎能不懂?
如今天下虽然还姓杨,但怀蜀九王爷才是天下皆知的正统血脉。杨义召每每回想起当初自己是如何上位的,就胆战心惊。
有些事,即便瞒过了天下人。
可他本身,就是真相。
他比任何人都怕杨博展。因为杨博展的存在无疑是他身上的刺骨钉,想要活下去,无论多疼他都要想方设法拔出来。
杨义召瞧了身边蔡尚书一眼,对枢密副使李成霖说:“好,朕命你为伐西经略使,主掌怀蜀边防庶务,并赐你黄金虎符,直接去兵部调遣兵士。但李大人切记,现下朝内积弊未除,保险起见,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以防为主。”
李成霖跪地谢恩:“臣领旨,谢恩;臣也保证,定不负皇上重望。”
说完,退下堂去。
蔡尚书见李成霖已经消失在视力所及的地方,这才开口:“皇上,朝廷上下如李大人这般忧心国事的朝臣,并不多啊。”
“蔡尚书说得是,李大人曾多次上书伐西,纵然是这般坚持也不常见。”
“由此可见,皇上身边也并非无良臣悍将,所以皇上莫要太过忧心,中书令一死,就已经预示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起中书令,大理寺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据说,失踪的那些人还是没有找到,这些人里,有五个全家都失踪了,剩下的只是当事人失踪,家眷们都还在,但他们都不知情。”
“这事,还需谨慎调查,继续找全家失踪的那五人。如果仅仅是仇杀到也好了,就怕有人别有用心。”
“皇上,中书令死了,这朝堂之上得利的还有一人。”
“曹尚书说的可是……兵部尚书常珅?”
“是的,常珅和中书令一直貌合神离。”
“若真是他干的,就不得不防了。”
所谓疑心生暗鬼。皇上想到常珅平时处事最是圆滑,进退有度,为人也相对和善,他受中书令驱使,却和中书令的处事完全不同。这样两个人,就好像八卦的黑白两色,彼此依存,却互不相融。于是,他不得不想:常珅又为何谋呢?
“下一任中书令的指派……”
皇上陷入沉思。
李成霖盼望已久的事情终于实现。
伐西,这件事情必须由他亲办!
趁热打铁,他一刻都不敢耽误,直接拿着虎符去兵部清点兵将。因为事发突然,兵部尚书常珅还不知情,听说李成霖亲自来点兵将,赶紧前去询问。
李成霖看见匆匆赶来的常珅,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说道:“常尚书莫怪,皇上旨意已在路上了,马上就到。我提前到此,实在是情势所迫。如今怀蜀边境频有异动,恐怕战事将起,故皇上下旨早做防备,还请常尚书通融。”
常珅听清来意,笑脸相迎:“李大人一颗精忠报国之心大奚国谁人不知,皇上英明,伐西大业,没有比李大人更合适的人选。李大人尽数清点就是,只是……”
李成霖见常珅意有所指,问:“常尚书有何顾虑,尽管直说,下官受尚书恩惠,自然也会竭尽全力。”
常珅探明李成霖的态度,十分满意,言笑晏晏说:“李大人对伐西之事心坚如铁,多年来未曾转移,如今丘壑于心,又接圣旨,荡涤宵小只日可待……”
李成霖连忙敛衣躬身,面露愧色:“常尚书谬赞了,下臣着实不敢当啊!”
“李大人莫谦,”常珅敛一敛笑意,说:“家有犬子普儿,如今年过二十还是一身皂白,缺少见识,也无绩在身,趁此机会……还望李大人提携啊。”
原来是为这个!
李成霖心头一震,双目精芒微闪,到底是要趁机混个军功,还是想要监视行军的一举一动?李成霖避重就轻,说:“常尚书之子普儿貌俊才高,若说是一身皂白,那是尚书谦逊了,永翎侯爷最是慧眼识才,否则又怎能将女儿轻易托付呢?”
“哈哈哈……”常尚书大笑几声,双手轻展衣袖,仿佛抖掉些衣料上的灰尘,虽动作极其轻盈无声,却流露出凛凛煞气,“普儿若知李大人如此看待,该得意了。只是,知子莫若父,他还欠缺太多啊。”
“是,常尚书慈父之计,下官明白了,”李成霖知道常珅拒不退步,也不多做纠缠,“那就多谢常尚书的高看了,只是战场上刀兵无眼……下官虽会尽力保全,但也希望常尚书体恤。”
“那是自然,李大人莫要有负担。” 常珅见李成霖同意,满意地点点头。
“是。”李成霖冲常珅又做一礼,继而退下。
李成霖走出兵部,骑马回程。
一路上,他都紧锁双眉。他想到,这条伐西之路太过孤寂了……没有同伴可以相持,倒有同僚处处掣肘。这大奚国朝内权力腐乱,积弊重重,哪里还看得到涤清的希望啊!他心中愤恨,脚步却没有丝毫迟缓,无论如何,他已经成功接下伐西大业,当不了英雄就当诡雄,他倒要看看,这广褒天境还能永远被暗云遮蔽!
***
兵部尚书常府。
“爹,我才成婚,爹为何要让我跟着李成霖去伐西?”常珅的儿子常普懊恼地质问。他刚娶了永翎侯府的千金钱盈盈,温柔乡里太过甜蜜,他不想出来。
兵部尚书和永翎侯爷两家的联姻,怎么看都是政治联姻,但常普心里可不这么想。他机缘巧合见过侯府千金钱盈盈一面,一眼沉沦,回来后就和父亲常珅说非钱盈盈不娶。而后,又经过多番斡旋,最终成功求娶。
对世家子弟来说,能娶到心仪而又门当户对,对家族且有助益的妻子,已然是万幸,虽然他为此也付出不少心思代价,也都是值得的。所以,对钱盈盈这个妻子,常普十分珍爱。
“没出息的东西!”常珅对儿子这种不思上进,只贪恋温柔乡的模样很是恨铁不成钢,“好男儿志在成就功名霸业,岂能贪恋缘情?你跟着李成霖有百利而无一害,他若成了,你自然也成了,他若有异心,把柄就握在你手里,怎么都不愁加官进爵。”
“爹,如今您已经贵在高位,无人能撼动,为何非要勉强我?我自小制香玩鸟,情如野鹤,从未想过要沾染朝堂上的权力游戏……”
“啪”的一声,常珅一掌甩在儿子常普的脸上,打断他的话。
“爹,要我说多少次才行,我志不在此!”常普满脸怒容,极力反抗着。
“普儿,你没听过上阵父子兵吗,朝廷内云谲波诡,爹如今还能稳坐尚书之位,保你一时的安逸,可明日呢?现下中书令死了,皇权再无人可挟制,那么你想要的威名,得靠自己闯了。”
“我不想要什么威名,我只想跟盈盈好好过日子。”
“盈盈?你难道还不知永翎侯爷同意将女儿嫁给我们常家的用意吗?普儿啊,你可长点心吧,永翎侯爷是什么人?若非他自愿将女儿嫁给你,就算是皇帝亲下圣旨他也是有办法拒绝的。”
“侯爷久不参政,为何今日?”
“侯爷久不参政,是没找到机会,可今时不如往日,你看吧,侯爷若真是参了事,你这个乘龙快婿要怎样当?”
听父亲这么说,常普心头一颤。是啊,两个家族的联姻……的确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他是被这突来的幸福敲晕了脑袋罢。常普无奈冷笑一声,低声说道:“我以为我已经是这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怎料,我与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
常珅叹了一口气,劝解道:“当你足够强大时,你才具备更多的选择权。你想和盈盈琴瑟和鸣,福绵长久,就必须具备扬名之力。”
常普双眸暗淡,但还是点点头:“知道了。”
说完下去了。
常珅看着自己平时甚为娇宠的儿子,暗自叹气。他在自责,这么多年来自己苦心孤诣,让常家走上如今之位,却唯独忽视了对儿子的教养和引导,导致儿子的心智像个孩童一般简单,心境也是平淡如水。世家子弟不善权谋,那不是砧板之肉吗?纵然常珅也不愿意让常普涉险,但理智告诉他,再不放手就更晚了。
刀,越磨越利,别无他法。
……
常普悻悻回到新居,他看到钱盈盈正坐在桌边刺绣,依旧是淡然如水的神情,成婚大半个月了,常普从钱盈盈脸上很少能看出悲喜。她爱笑,但更多的是出于礼貌,至今还未出现过消极情绪,所以悲伤难过是何样,常普只能靠想象。
“盈盈,父亲想让我跟枢密副使李成霖去伐西。”常普在意钱盈盈面前知无不言,有什么事都会主动告知。
“伐西?西边怀蜀九王爷吗?”钱盈盈放下手中针线,看向常普。
,”常普点头,坐在钱盈盈旁边的凳子上,拿起她刚刚放下的秀品,一边看一边说,“父亲希望我能建功立业,给你更好的生活。”
“哦,”钱盈盈了然,对于这种事情,她一个过门新妇不想有所置喙,而是说,“你们男人所图的雄图霸业我不懂,我做好常家的媳妇就好了。”
“盈盈,我不怕辛苦,甚至不怕死,我就是不想离开你。”常普如是说。
“朝廷上的事我不懂,但如果你真的走了,得先帮我和父亲母亲说一声,到时候要允我多回几趟侯府就好。”钱盈盈说。
“那是自然,我们新婚燕尔……对不住你了。”
“皇命难违……那你什么时候走?”
“快了,李成霖已经点好兵将,择日就出发。”
“哦,好。”
钱盈盈点点头,从常普手里拿回绣品,提起针,继续秀起来。
常普见钱盈盈并没有表现出来多么不舍,暗自失落,他握起她的手,面带不悦:“你的夫君都要走了,你难道没有一点留恋吗?”
钱盈盈看了常普一眼,莞尔一笑,说:“我留恋你就不走了吗?”
常普叹了一口气,说:“也是,你能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
钱盈盈说:“我不是说了,你走了我也会好好过,你不用担心。”
常普暗淡的双眸终于恢复一些生机,他突然伸出双臂,把钱盈盈箍到自己的怀里,用鼻子探进她的颈窝,贪婪地嗅着唯她仅有的香气,然后笑着说:“对,你好好过,我走多远都开心。”
在一旁服侍的丫环看到此景,抿着嘴偷偷笑着。
钱盈盈手里还捏着针,赶忙说:“手里有针,快放开。”
常普摇头:“我不怕。”
钱盈盈尽力躲着,说:“可是我怕呀。”
常普旋即松开了手。
钱盈盈看着常普,又将针线放下,问:“需要我向侯府带什么话吗?我爹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常普摇头,他拉起钱盈盈的手,倔强地说:“不用,我不希望岳丈大人觉得我常普是藤蔓一样的人,需要攀附在磐石岩墙上才能活。”
钱盈盈轻笑一声,说:“好,知道了。你不是藤蔓,你是参天大树。”
常普也跟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参天大树可不担当,勉强能为你遮一遮阳。”
钱盈盈回:“好,勉强够了吧。”
旁边的小丫环继续偷笑……
“盈盈,前几日我到南雀山仙宁寺里祈福了,一愿你此生能平安顺遂,二愿我们百年好合,三愿……”常普说到,顿了一下,他坏坏地看着钱盈盈,继续说:“三愿我们早日生个胖娃娃……”
钱盈盈藕白的脸上,瞬间一红,她说:“然后呢?”
“祈福完毕我就下山了,”常逸突然站了起来,向窗边走去,然后指着窗外说:“那山下有一处叫‘暖月轻颜’的私宅,依山傍水,景致超凡,建造也颇为讲究,我想你一定喜欢就买下来了,我本想着要带你去小住的,可是我却要走了。”
说完,他从袖袋里拿出一张房契,放在钱盈盈面前。
钱盈盈没有去拿,只是静静看着。
常普为不能亲自带钱盈盈去而感到遗憾,说:“不过没关系,我走了你就自己带人去看看吧,那里有一池暖泉,隔三差五去泡一泡,对身子好。”
钱盈盈依旧没有说话,可是的眼圈已经微红,她隐忍着自己的波动情绪,轻轻回了一声:“知道了。”
檐角的小石兽被空中飞舞的落叶打到脸颊,但它不能动,只能借着秋风的力量发出阵阵低吼。钱盈盈抬眸,望向窗外的秋天景色,好不苍凉,她静静听着小兽的低吼……
刹那间,百感交集。
她的人生,早就在预想之外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