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范长安忽然一阵胆寒。
这货运打卡在通过市区时,必须解除自动驾驶,人为护送通过关卡,出城的车队排起长队,几人的卡车也渐渐减速,隐身在队尾徐徐前进。
忽然,后方没事找事扫来一臂:“你小子还有传染病是不是?”
范长安后脑勺向前一仰,如不值钱的小草,他捂着脑袋,做防御姿态:“你还打人?”
身后一个糙发糙须的男人轻蔑道:“就打你了?你们这些新世界人就是屁事多!开车!”
范长安知道自己还有用,胆子也正,转头骂咧咧回去:“我屁事多?你行你来开?车都不会开嚷什么啊?知不知道司机在开车的时候不能打扰?你有没有交通意识?”
范长安等他们气急跳脚,打乱他们造乱的节奏,谁知那人稀里糊涂:“大哥,他骂我们什么呢?”
范长安:“……”什么水平?
车内最里面一个默不作声,被称为大哥的男人咻地睁开了眼,阴冷如看死人的视线定在范长安身上:“怎么停了?”
一个狰狞的刀疤,从右脸划过左眼,像被撕开又缝合的裂尸。
范长安紧张吞吐唾沫,色厉内荏维持自己二愣子的人设,指着前方红灯闪烁的站台。
“前面是安检口!啥都不知道还指挥这指挥那的。”一抡方向盘,车滑了个急弯。
一听安检,这群人就算再没常识,也知道自己到了关卡口。
果然,警惕大作,互相对视一眼,一人紧张道:“大哥,咱们不会被拦下吧?不应该啊?咱们没有惊动人啊?”
“莫慌,上面必有对策,”领头男人冷冷开眼扫过众人,像一尊没有生息的枯佛,“不要忘了,我们做的事,成功的,只有玄光潋。这从来都是一条极其凶险的路。沉不下心的,注定走不长。”
像一块石,抛进深井,打散了疑云,却陷入了更深的渊底,久久等不来回应。
而范长安的心,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认识的玄司尘,有一个大名,叫玄光潋。他是谈话中那个落寞寂寥的独身帝王,也是那个不曾被超越的强权人君。
也许他和贡级云了解渺渺,但玄光潋的名字,对旧世界每一个人,应该都是一个复杂而宏大的存在。
终于,那疤男沉声,意图合上众人心中那看不到尽头的深井:“他登基时,说天佑玄光,德潋四海,天佑不佑他,他说了不算,能来到这,才算真正的天命所归。”
他知道,玄光潋是旧世界每个人心中笼罩的乌云,只要有那个人在,没有人可以分得一寸阳光。
他们逃到这里,是侥幸,是重新证明自己并非瘠土的机会。
“旧世界他占得天时地利人和,欺前朝喜宗孤势难依,强盗般夺了皇位,为人不齿,若在这里,他还能如此嚣张?”他冷哼。
他指向身后的城市:“新世界有大好处就是,这棋盘花红柳绿,多的是人可以杀,多的是乱可以造,每个人都是附庸米虫,他玄光潋来了也一样,无豪权割据,无藩镇统权,这是绝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是没有人分食的米糕,我们就做这第一个搅混水的人,划他最大的一片疆域,自立为王!这庸碌之天下,定然尽归囊中。”
他浑浊的双目在晶蓝光芒城市下,变得灼热而莹亮。
没有豪权,正好,我来做这豪权!
他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皇帝轮流做,也该轮到他们奴天下王九洲了!
同伴抵掌叫好:“好!好啊!我们终于也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范长安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有人为维和献出生命,有人恨不能时势让他自在杀戮掠夺。
时空所,好像遇到了自成立以来的最大敌人——人性之野蛮与贪婪。
他们还高亢激昂,为自己举大业出谋划策,渐渐不满足与玄司尘一较高下,他们开始称自己贤君贤相,是青史的武帝,是孝廉的民臣,是神授的豪杰,他们在进行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们在践行伟大的事业。
独独,有寻常人家的安稳生活不在他们考虑之中。
“只恨不能手刃玄贼,当年与他交手,为其所害,下狱七年,那可是整整七年!我男儿七年,有何不可为之?”疤男含恨而痛。
“这道疤正是玄光潋那厮所害,若不是他当时狗急跳墙突发暗器,我早取了他首级!”
一人昂扬赞道:“马大哥好身手!能近玄光潋那道贼的身,已是我辈豪杰!”
范长安深深结起了眉头。这群人不仅居心叵测,还与玄司尘有着血海深仇,当它们知道玄司尘已同沦落普通人,难保他们不会做出报仇雪恨的事。
“对了,马兄,这人到时候怎么处理?”他指了指范长安的后背。
他操控着方向,卡车正稳稳向北驶去。
疤男只扫了一眼,就漠然吩咐:“草木愚夫,让他和这车上的东西,一起葬身车轨上吧。你我是要兼并天下大业一统的人物,不要为这等喽啰废心废神。”
范长安呆头呆脑,卡了档位,慢吞吞踩了脚油门,车身徐徐通过安检档口。
*
“那姓马的,好不容易能做下去一个活,他自己不烧高香,还来碰瓷你?”辛兆池蹬着车,一刻不停歇,竟也不觉得累,他大气不喘,饶有兴趣追问玄司尘登基前的趣事,“后来呢?他要你赔他猪草,你给他赔了?”
玄司尘嗤道:“朕是要修运河,淹得是老天爷的白刺苋,哪是他一家的?要朕赔他老天爷的东西,这不是无赖吗?”
他搅着辛兆池的衣服,懒洋洋靠着脑袋:“他吵着要面圣,非嚷自己的白刺苋值两个银饼,朕要是在,也就打发他了,可他偏偏要惹玄机营,惊了自己的猪,还把自己拱进了河里,听说这里留了一道奇丑的疤。”
辛兆池抽空回头看了一眼,玄司尘指得是自己眼下,他没想到对方靠得这样近,两人头发散在一起,一回头,脸就险险蹭过,不用想辛兆池也知道,那养尊处优,又绝顶好看的脸颊,蹭上一下,足够他心猿意马窃喜上好久。
“最后还是玄机营救的他。”玄司尘无所察觉,下意识将两人距离拉到合适位置。
“听说他因为冲撞军营下了狱后,整整骂了朕七年。”
隐隐落空的遗憾被压下,辛兆池听此更不甚高兴,冷哼道:“你就这样放过他了?”
玄司尘不以为意:“不然呢?朕说了,朕没你想的那么神通,你造那么多年反,朕不是还拿你没办法吗?”
见自己与那货色一同提及,他岔了气:“我和他能一样?我麾下,没人骂过你。”
玄司尘奇道:“不骂我怎么煽动士气?”他不是不懂,仇恨是凝聚人心的最好武器,以往两人针锋相对,他其实对以往互捅刀子的旧事不甚介怀,就算辛兆池曾将他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玄司尘也不在意。
人心如此,世道如此,他比所有人都知道身不由己。
但辛兆池似乎比他更执着,他不甚自然,却又坦坦荡荡:“战则战,不战则遁,想那么多做什么。”
有话他没能说出口,比如,利用他,违背他心中所想,他倒愿一辈子一事无成。
比如,他不在乎一场仗能不能打胜,就如他不在乎,一件事是非对错的最终评判,因为他知道,没有常胜的博弈,同样也没有最终的对错。
再比如,对某些人,他不想论迹,只想论心。
*
出市区的一处废弃汽修城,破败的加油站亮着灰白色的灯光。四周无人,站在无人维护的铁轨桥洞上观望,这片死寂之地有如被文明抛弃的荒野,如远离小岛的孤舟,即将独自面临黑海上的死亡风暴。
“10点,让他开车。”疤男看了眼时间,吩咐道。
他们出了市区的安检口,正式脱离了市区管辖,在这里稍作休整,似乎战前的秣马厉兵,知道一切照常后,他们对时间愈发敏感。
范长安听到了这句话,他忍不住提醒:“10点这条路禁行。”
当即招来厌烦的推搡:“少废话,想死直说。”
几人留了一人看守,交换眼神后,随着那疤男跳下车,刚一下车,有人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指着远处桥洞下,背光的晃动人影,惊呼:“马大哥,你看那!”
好像是两个交叠的人影,他们先是一前一后向这边靠了过来,倏尔,他们身影一顿,一个较高的人影撑腿,从后方跳下一个懒散的人影,他抱臂好整以暇看着另一个人影将载具整顿一番,两人并驾齐驱,慢悠悠晃着。
“什么人?”一人迷了眼睛。
若说他们是追上来的时空所的人,可他们的反应又太过随性,完全不是抓人的气势,更像是闹变扭的小情侣,夜下相游,互陈心迹。
疤男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先别管。”
虽这样说,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从背后抽出一把折叠刀,藏在袖筒。
夜黑风高,视线模糊,这样突袭一刀,是生是死未可知。
很快两队人相遇,对面两人背着光,看不太清面容,但很明显,两人也对疤男一行人略有好奇,多看了几眼,很快又失了兴趣。这地方是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来,真碰到什么奇人,也在所难免。
眼看两波人即将错过,什么都没发生,疤男微微放松小臂肌肉。看来是虚惊一场,这时城内堵得不可开交,时空所哪有那么容易追上来。
走了三步,疤男准备收起折叠刀时,忽然听到一声怪响。
就像是什么上着链条的铁具被推到在地。
疤男心道不好,再回头已经晚了。后背一阵利风,一拳脚已经逼上眼前。
他抬臂格挡,依然被那劲力逼得后退十几步。
灰尘兀自扬起,他只看见两人乘来的载具被推到在地,一个格外高大的男人已经和剩下三人缠斗起来。
“何方勇士?”他心惊这样内力的人,自己绝不是对手。不若采取缓兵之计,再做裁夺。
那男人冷冷看了一眼,单手拎起一个喽啰砸来。“阎王。”男人不屑于多吐露一个字。
下手之狠厉已经替他警告了他们:你们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他胸中心跳如雷,他不记得自己与这样的人有冤仇,更别提时空所那群酒囊饭袋,怎么会有这样骁勇善战的下属。
“这么想不开问他的名字,知道了,晚上还睡得好觉吗?”
戏谑却温润的嗓音,以不允反抗的劲力压来,被忽略的,白色中古衬衫的长发男人,向他缓缓逼近,月光下,他瓷白的面容竟然挂着笑。
他像是格外十拿九稳,对背后的以一对三的混战不置一眼,好像从来知道,身后的那个搭档会为他摆平一切障碍。他们格外信任,他们格外默契。
那男人离他只剩三步有余时,才想起手中的折叠刀。
慌忙抬臂,却被那长发男人狠狠踢下,鞋跟的棱角正卡在他经脉上,他惨叫一声,整条手臂开始扭曲痉挛。
“你又是谁?”他嘶气道。
死也要死个明白吧?这两人再来头不小,他也该知道自己败在何人手下。
长发男人漫不经心睨了一眼,踩上他的肩,邪笑一刹:“籍籍无名之徒,玄光潋是也。”
疤男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大惊失色,像是要吃人:“你叫什么?”
玄司尘被他吵嗡鸣了耳朵,不耐烦道:“玄光潋,朕的名字很拗口吗?”
疤男万万想不到,一个时辰前他还大放厥词,想要取而代之的人,现在就出现在他眼前:“你你你你……你不是在旧世界吗?”
玄司尘不理解冷嗤:“谁告诉你朕一定要在旧世界的?实不相瞒,两个世界都在朕掌权之中,识相点,自己绑起来。”他扔来一捆麻绳,竟然是从疤男自己身上缴获。
要他用自己的绳子捆了自己,疤男感到有些羞辱,虽然玄司尘是很厉害,但这里毕竟不是他的主场战地,他色厉内荏给自己壮胆:“玄光潋你当我们傻?新世界早就没什么玄门皇帝了,你在这屁都不是,是王是寇,各凭本事,你少拿以前的身份压人!”
“现在谁不是光屁股草莽,以前的帐咱们暂且翻篇,你做那些孽,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你计较了!”
最后一句他提高音量,说要藐视玄光潋,就要进行到底,不能让手下的小弟看轻了自己。
玄司尘复杂地看着他,像是实打实撞上了挫。
“朕果然是落魄了,”他顾影自怜,轻轻哀叹,脚下却愈发用力,绞合静脉的疼痛让那男人嘶吼出声,玄司尘充耳不闻,“竟然沦落到要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原谅,”
玄司尘感到好笑,“朕为君七载,利不在当下,功却在千秋,能审判朕的只有这皇天后土。你们于朕,不过是麦田里踩死的蚂蚱。 ”
脚下的男人面容狰狞的一瞬,他被压抑多年,以为终于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栽在这个人手里,输不是最可怕的,被揭开真相,他们本就是谷底的枯枝烂叶,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扎根立业有所作为,才真正是刮骨抽穗的痛。
而真正的既得利益者,还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们的无能。好像天下所有的有志之士,在他看来都可笑不堪。
“我劝你还是称我一声帝君陛下,因为玄光潋爱民如子,玄司尘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玄司尘俯下身,魅鬼一般的面庞,在三尺距离下,极富冲击力。
他虚伪无耻,又毫无弱点,一步不落的攻讦,就连皮囊都生得不分性别得蛊惑。
男人心中生出熊熊烈火,凭什么?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出身,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运气,他们怎么会成为他嘲笑的蚂蚱?他怎么会倒霉一世,无人问津?
几十年的积郁在此刻,一拥爆发。
“玄光潋,你还真是气焰嚣张得面目可憎,你该知道不是自己钻了空子,这个位置根本轮不到你!你以为自己全知全能?你以为自己权倾朝野?靠妇人心计上位的你和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他笑出一口黄牙,好像找到了不可战胜敌人的弱点:“天下豪杰千千万,齐郡辛随就是那个取你狗命的人!”
如果说暴敛的玄司尘有什么弱点,那腥风血雨的战神辛随一定是头等心头大患。
玄司尘这辈子的败仗都吃在了这辛贼身上,不说玄司尘治国理朕的能力到底如何,他相信只要这两个人打下去,玄司尘必败。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个极不高兴的低磁男音打断。
“我就是辛随,你要取谁的命?”
男人大骇,今夜第二次三观大震:“什么!你是辛随?”
怎么旧世界他庸庸碌碌,一穿越见到的全是风云人物。
愣神之间,辛兆池提着一个人,杀气四溢蹙眉而来:“不认得我,还报我的名号?辛随的名字很好叫吗?”
他很自然地在玄司尘身边站下,一前一后,黑色的阴云,低气压背景,甘愿为前方张扬的男人做衬。
玄司尘自然地靠过去,相得益彰自成和谐,调笑道:“看来你的情报没来得及更新啊?天下豪杰千千万,我就纵容辛将军和我作对,怎么了?”
身后黑云一般的男人,忽然体弱不支,开始剧烈咳嗽:“咳咳……”
疤男惊愕到语塞,机械地重复一句话,像是对反常的现实做不出一丝平静:“你们……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了家人们,放假了放假了!我直接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