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戎古庄驶着马车回去,那昔日的竹屋已是漆黑废墟,与那孤单的坟墓相伴,倒是相符。
寒冬刚刚褪去,无论是戎古庄的泥土地,还是驶进长安城的街道,皆是一片大雪褪去后的湿漉漉。
车帘外喧闹着,谈论当今皇贵妃被罚至皇陵,守着那尚未足月便夭折的太子坟墓。
那些话透着微风,些许流进昭娣耳里,她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
空芷看了看车帘外,担忧道,“主子,眼下我们还是回宫吗?”
沉思着,经过马车的路人又在言语。
“看样子这天下,真是新帝的了。”
“是啊,发生了这么多事,如今长安王爷还昏迷不醒,这国号,迟早是要改的了。”
路人已走远,昭娣疑惑,“他们说什么?扶苏昏迷不醒?”
她犹记得失忆的时候,马车上的扶苏并不算多严重,去了凤鸾宫后,她就忘记了扶苏的伤势。
“主子,听闻长安王爷是剧毒加长期忧思所致。”
“他在哪,带我去。”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车上三人分别踉跄着,待坐稳,空芷一手挥开车帘。
马车前,一队兵马包围。
空芷手持长剑指向前方将军,他高高扎着马尾辫,古铜色的肌肤亦如草原汉子风姿。
“大胆,敢阻扰烟雨楼门主圣驾!”
昭娣说过,不再以皇后身份出现。
那将军乃是慕枫,半年来与宁弘交过数不清的战役,戎古庄大战失败后,退回了金辽国边境。
裘玥公主被处死的事一传开,当夜便率三千精兵前来,他以保护裘玥公主为由,生生闯了进来。
原本想先去抢救下裘玥再讨伐宁弘,怎料半路正遇上昭娣的马车,正合他心意。
他的嗓音浑厚有力充诉着男子汉气概,紧盯马车那昭娣的衣摆,“还请烟雨楼门主出来,我倒好好讨教讨教,竟能使得我们金辽国公主因你受罚!”
“你们公主那是自找的,与我们门主何干。”
“哼,”慕枫一跃下马,将手中长枪往身后一扔,两三名侍卫才勉强接住,“你们家门主怕不是个怂包,只敢让身边的狗说话?”
如此出言不逊,空芷正要伸去长剑。
嗖的一声,马车内同时飞出一银色刀片,他瞬间微侧头,一手摸着脸颊上的鲜血回身,冷笑。
昭娣一拂衣袖,那身红嫁衣还未来得及换,她于马车下来,端庄身姿,正视慕枫。
金黑长靴镶一排狼牙,白缎锦裤在衣摆间若影若见,硕大青灰色皮毛披风包裹着他,隐约见着藏蓝色云锦袍上百狼图案,腰腹缠着缎带,也镶上几颗打磨精致的狼牙。
随着昭娣出现,一阵劲风轻扫来,吹动他一身披风绒毛浮动。
她直视慕枫那双英姿间,浪荡不羁的眸子,“裘玥公主没什么才能,倒让你这只狗为她撑腰。”
慕枫微愣,眸子间的轻蔑褪去一半,收起方才看见昭娣出现时的惊艳之态。
他身后亲信正愤怒要还嘴,被他抬起一手制止。
“早就听闻,你们凡尔国的长安街何其繁华,有一王爷温润如玉,其容貌比潘安,而他的长安王妃,更是倾国倾城,”说话间,他踱步到昭娣面前,轻勾起下巴,“哦不,或许现在该说是,娄越国的皇后娘娘?这世间两个绝美男子被你玩弄手心,佩服。”
昭娣没有反抗,不带丝毫慌张,面容平静,被他挑起下巴目光顺势瞥向眼前的草原汉子,“你们大草原的男人们,原就是,这般风姿?”
不屑侧过头,下巴正从他手中脱开,走到他身后目视一群侍卫,“怎么,你们公主犯下滔天罪行,君上还未找金辽国追究,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金辽国的公主就算犯了事,也该由我们金辽国的人处置,更何况此事疑点重重,他宁弘,就这么定了死罪?”
“慕枫将军,究竟想如何?”
“放了裘玥公主,此事我们金辽国会给一个交代。”
天色渐晚,昭娣无意纠缠,心里还想着扶苏的伤势,“你去跟君上请示,此事我做不了主。”
移步回到马车前,刚要上,不想慕枫拽着她手腕一把拉回,竟将她生生抗在肩上。
昭娣被倒挂在慕枫左肩,拍打他厚实的披风,“放我下来!”
“你是做不了主,那宁弘向来只听你的,用你做筹码,再好不过,哈哈哈哈哈。”
空芷已连同幸长挥剑而出,慕枫却不放在眼中,只转身离开,他一旁亲信以一敌二,交手空芷幸长二人也绰绰有余。
回到驿站,昭娣才被他甩在床上,一瞬间头晕脑胀,她红着一张小脸头晕目眩,挣扎半天都难以起身。
整个房屋旋转间,慕枫上前拉起她,捧着昭娣后脑给她喂下一碗温水。
好半天才缓过神,昭娣擦了擦嘴角的水迹。
“你们皇城女子都是这样,弱不经风。”
见她没了大碍,慕枫放下茶杯。
方才的举动,昭娣看得出他并非恶人,反而有着草原汉子少有的心思细腻。
刚要说话,那一阵后劲使她猛然干呕。
慕枫见状,轻扶她拍了拍后背,于怀中掏出瓷瓶打开,伸出手悬于她鼻间。
难闻冲鼻的气息传来,昭娣侧过头,却被扶着后脑扳回,“别乱动。”
那不知是何药草,闻得昭娣好受多了,见她红涨的小脸褪去红晕,慕枫才收起瓷瓶。
“没想到,你们草原汉子倒是怜香惜玉。”
恢复了气色,昭娣也不再畏惧,灵动的眸子打量眼前英姿的草原汉子。
“草原儿郎,最瞧不起欺负女人的行为。”
他一挥披风,于昭娣另一边坐下,“你也休想打什么注意,若是裘玥公主出了何事,我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女人。”
慕枫来之前就听闻过,眼前这个倾国倾城的女人,诱惑人心最有一套。
甚至还懂什么,读心术。
良久的沉默,他们的谈话结束于一阵埙声。
慕枫吹着埙,少有的汉子柔情,昭娣却百般无聊,手撑头支撑在隔着二人中间的小方桌上,眼皮一顿一顿,脑海也渐渐地昏沉下。
片刻,埙声止。
微侧过头,见昭娣已经合上眼眸,一顿一顿点着头昏睡着,脑海中,另一个女子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听着他的埙声睡着。
他沉浸在回忆间,眼里是摸不清的愁绪。
误入草原的城中姑娘,千里之外的鹰,贪婪嗜血的狼群,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和最后再无回应的呐喊。
屋外梆子一声响,瞬间敲响了她,一抬头,一片昏暗暗。
她焦急,猛然朝着窗户挥去手,飞去的刀片割断绳子,一整劲风冲开了窗户。
屋檐外,月光尽数倾洒进来。
那一刻,望向窗户的慕枫不解回头,却瞥见她默默收回手,眉眼凌厉,其中含着畏惧。
他心下了然,也不拆穿,只是收起那独特的埙,骨制六孔椭圆形,面上雕刻着她看不清的图案,像是图案,更像是歪歪扭扭的字。
于衣袖间打开火折子点燃蜡烛,房内顿时明亮亮。
“你一个大男人,竟然随身带着蜡烛。”
昭娣讥讽着,却幸庆他有这种癖好。
怎料慕枫微挑眉,轻笑,一副挑逗之色,“哦?那我吹了。”
说罢他抬起蜡烛,深吸一口气,见状,昭娣一手护在烛火前,反被明亮亮的烛火灼伤。
吃痛收回手,手心一片火辣辣。
本想强忍着装作无事发生,手腕又被慕枫拽去。
摊开昭娣的手心,他皱眉,“都被烫过一次,还不长记性。”
那手心,正是她委身于戎古庄林中女时,在凤鸾宫听闻假昭娣有孕,不慎烫伤的。
这疤痕,永久的留在了手心,一如眼角的疤。
她陷入了先前的回忆里,呆愣愣的,连慕枫喊下人带来烫伤药,她都没有发觉。
直到手心传来一丝凉意,才回神。
“罢了,慕枫将军,你何时才能送我回去。”一改先前的神态,莹然一副仇敌模样。
说到这,他微带着一丝傲气,将药瓶放在一边,甩回昭娣的纤手,“我说过,要拿你当做筹码,换裘玥公主的平安。”
“逼急了,我温昭娣便死在这,我看你还拿什么当做谈判的资本。”吹了吹手心,一眼的不屑。
“你敢!既然如此,那我只得不顾男女之嫌,时时刻刻住在这屋子里,我看你耍什么花样。”
慕枫心里不由得担忧,他不是怕救裘玥公主时没了筹码,只是温昭娣,太像一个人了。
但他不敢确定,这个人,不该会是如此。
那误入草原的城中姑娘,兴许早就死了。
“住在奴家的屋子里?”昭娣突然换了一副姿态,带着一丝妩媚,悄悄凑近慕枫,见他英姿的面容微微后退,反上前勾着他下巴,“奴家可不是好惹的哦,慕枫将军。”
蛊惑人心的嗓音酥麻麻传来,饶是草原儿郎也掉入温柔乡。
他喉咙上下浮动紧盯着昭娣,一颗心跳动异常。
房门在这时被突然打开,慕枫的亲信木子一见,他的大将军坐在床榻边往后仰着,那倾城绝色的女子凑近,几近贴着他,正勾着慕枫下巴,衣衫铺散在他腿间。
满屋春色,好生暧昧。
“对不起将军,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木子连连低下头侧过眼,一回头撞上了门,他摸着头仓促间连跌带撞迅速退出房间带上房门。
见状,慕枫才清醒片刻,推开正被逗笑的昭娣,整了整披风衣衫,一副无措之色又强壮镇定,拍了拍胸前衣袂,嘴里蹦出两个字,“妖女。”
“哈哈哈哈哈,”昭娣得逞笑着,很喜欢看见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露出违和的神态,“是啊,奴家就是妖女,你若不想惹祸上身,就赶快放了我回去。”
慕枫不再理会她,重新喊来木子,询问方才前来所为何事。
他带着一丝暧昧瞥了一眼昭娣,又缓回严肃之态,道,“回将军,裘玥公主已经回来了。”
慕枫猛然站起,满眼的不置信,“此话当真?”
“正是,她此时正在驿站门口。”
如风一般的草原儿郎冲出房门,昭娣脸色也同样一变,眼里犀利透着不解。
就算宁弘甘愿以裘玥作为筹码换她,也不该是这般做法,实在可疑。
没多久,慕枫便带着裘玥回来,望向裘玥时,他英姿神韵的眼眸里绽放一丝光芒,这种光芒,扶苏和宁弘对她也有过。
原来如此。
裘玥端庄间踏进门槛,看了看昭娣,便对慕枫道,“既然我回来了,那就放了她吧。”
那说话神态,让昭娣起疑。
裘玥公主恨她入骨,就算自己回来,也大可不守信用。
可惜了这草原儿郎,头脑简单,眼里闪烁着流光溢彩,看都不看昭娣一眼,只挥手喊着木子,眼里仍只有裘玥,“放她走吧。”
昭娣从床沿边起身,慢悠悠走向门口,经过裘玥时,眼里紧盯着,她显然变得不自然,回避着昭娣的目光。
“还不走,先前不是一直要我放了你!”
嫌弃瞥了慕枫一眼,懒理闲事,径直抬腿踏出门槛。
身后突然一阵劲风,裘玥竟手举起匕首,凝聚浑身的内力,一举刺向慕枫,他始料未及,连腰间佩戴的弯刀都尚未来得及拔出,只眼见着刀尖即将扎进自己胸膛。
感受到身后杀气浓郁,立于门口的昭娣一扬衣袂,身体前倾低下转身,片片衣摆飞起,于她身后像只火红的九尾狐。
寂寥冷清月光下,她朝着裘玥那手握匕首的手腕,一挥纤手,暗器射出。
剧烈的动作,连带她脑后一片发丝凌乱飞舞,清澈灵眸冷冽,透着万千风情。
裘玥的手腕被暗器打中,手一麻,松开了匕首,落地间,吃痛收回手腕紧握。
这一次慕枫目光再没有追随她,惊愕过后,草原儿郎正凝神看着一边,月光下明媚的嫡仙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