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马还在飞奔,昭娣被两只臂弯护在其间,马儿跑的飞快,颠簸着,猛烈劲风刺痛她的脸,眯得双眸都睁不开。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无论跑了多久,在昭娣眼里都没有区别,此刻停的地方,也分辨不出是在何处。
身后少年下了马,将手中长鞭理了理,别在腰间,对她伸出手,“下来吧,中原妹子。”
由他接着下马,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和胡乱浮动的发丝,“我叫温昭娣,并非中原妹子。”
“无论叫甚,都是中原来的女子,连马儿都驯服不了,呵。”
少年慕枫不屑,取下马背上的布袋壶,坐于一边青青草地豪饮。
“是了是了,你们草原男子生来驯服野马,”她似赞同,点了点头坐在他身边,“可我们中原女子,只需驯服你们草原男儿。”
高傲笑着,不顾一旁手举布袋壶一顿的少年正看自己,他竟没有发怒,将手中壶递去,“来,喝点。”
“喝便喝。”一手接过,想也不想张嘴猛饮一口。
“咳咳咳。。。”辛辣的酒水入喉,冲刺着嗓子眼,连带着耳蜗都一阵刺痛,眼眶间被激出满满的泪花。
慕枫得逞般大笑,一把抢回布袋壶,“连我们草原烈酒都难以咽下,谈何驯服草原儿郎。”
嗓子连带着耳蜗刺痛间,昭娣不再言语,深深低着头抽泣,“不过一句玩笑话,你竟这般当真,辣的我嗓子眼,好生疼。”
芳草碧连天,孤零零的马儿踩踏蹄子抽搭鼻孔,摆了摆自己笨重的马头。
连着半日,慕枫一直在哄着昭娣,直到他掏出那埙吹着,昭娣才安静。
为了赔罪,慕枫将埙赠与,她在埙上,以小刀雕刻,成了一歪歪扭扭的“温”字。
“这你可赖不了账了,”将埙挂于腰间,站起看向眼前,天边一抹淡金,“天色渐晚,我该回去了。”
慕枫随着她目光投向眼前黄昏,金色余辉映着黄灿灿的二人,“你们中原女子,都如此善变吗。”
“我温昭娣不计前嫌,交得你这朋友,日后来了中原,我,亲自招待你。”
“好,我且记着你这话,待我去拉回你的马,等我。”
慕枫策马扬鞭,待他手牵一匹马回来时,依稀见着远处数十条狼群,正包围昭娣。
少女倾姿生恐,不断往后退缩,丝毫未见身后窟窿,慕枫加快扬鞭大喝,“别过去!回来!回来!”
日落下,他最后只看清数十条狼群冲了上去,待他赶到,狼群散尽草原空空如也,只独留那埙,沾满血迹。
昭娣不过很幸运,被窟窿中的扶苏救下,并由他带回了边境,未恐生事,温国公命人堵上窟窿。
自那以后,昭娣对扶苏,芳心暗许。
她再也忘不掉扶苏只挥舞折扇,未宰尽狼群,却让它们遍体凌伤,白衫翩飞间,下一秒带她脱离了狼口。
“你是不是,叫做扶苏,那个美名盛世王朝的,长安王爷?”
“是,不过虚名,莫放在心上。”
茶已喝尽,温应滟转回身,她只道昭娣遇过一草原少年,殊不知,这少年正是慕枫。
世间之大,竟无奇不有。
想来慕枫这些年,都以为自己死了,斩尽草原狼群只为报仇,可惜那些个狼,它们祖先未曾大饱口福,还白白遭了慕枫刀下刃。
“娣儿,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些,莫不是,你又遇到了那少年?”
温应滟坐回对面,将一旁暖了的炉子上,煮沸的热水金壶提起,慢慢倒入茶壶。
昭娣目光垂落,一眨不眨看着流动出壶口的水,正在杯子里沸腾,升腾起廖廖水雾气。
“罢了,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如今仍看出,慕枫对少时昭娣有意,眼下自己掺着长安王妃和皇后娘娘的身份,着实在给不了他多余情感,徘徊在扶苏宁弘二人之间亦是两难。
倒不如就让他继续认为,温昭娣死了罢。
反正,温昭娣确实是死了,那静谧的梨花雨夜,就那样无人知晓,香消玉损。
实在可悲。
她突然觉得,若是自己没穿越来,那温习欢该是顺理成章上了位,扶苏仍做他美名盛世的长安王爷,待他妆衔坊时机成熟。
成新帝,也并无不可。
倒是宁弘,想必依旧杀戮成性,这倒是她穿越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件好事。
就是不知若是那样,娄越国的皇帝和凡尔国的新帝扶苏交战,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早春渐来,寒夜的风也没那么刺骨,在妆衔坊呆了一日,总归得回去。
那没头绪的宫女癫狂案,留守大牢等候发落,稍不留意便是金辽国挑起征战的慕枫将军,一桩桩事儿等着,实在不给昭娣机会赏赏长安街的夜色繁盛。
散漫走在街上,瞥见行色匆匆的吕太傅,是了,怎能把他忘记,说好的约定敢叛变,那就看看扶烟灵的下场。
诡秘步伐跟着吕太傅,他行色焦急丝毫未发现身后人,直到踏入一酒楼。
尾随到包厢门前,昭娣和空芷屏息贴耳于门。
吕太傅那熟悉的声音响起,似带着威胁,“你可当真此物有用?”
“呵呵,”果真是扶绅翎那酥润空灵的嗓音,“你那妾侍生十个都是女婴,那也无意义,为何不信我一次。”
“你敢保证,确是女婴?”
“吕太傅,你该知道,”扶绅翎的声音慵懒着,毫不在意,“这嬷嬷在宫中接生多少皇子,就是不信我,也该信她吧。”
几番对话昭娣终于听懂,这吕太傅只要个继承人,但若是鸢箢生下女胎,那一切毫无意义。
扶绅翎如此信誓旦旦,其间必有猫腻。
立于门前心下盘算着,不想身后小二呼唤,“两位姑娘怎迟迟不进去?”
“该死。”
里面人听到动静,扶绅翎猛然起身打开房门,一瞥,只见一旁拐角处,消失的衣袂。
他剑眉下凌厉的润瞳,紧盯小二,“方才是谁站在门口。”
小二不知所措地,含糊间描述那两位女子相貌特征,眼看扶绅翎温润透着腹黑的眸子渐渐深寒下。
夜色下,主仆二人穿梭在人群中。
一青衫衣摆碰撞腿间。
一利落几片衣摆翻飞。
三两步一回头,脚下生风。
逃出数几十米,并未见身后异样。
终缓步慢走,剧烈喘息。
“主子,没,跟上来。”绕是空芷平时轻功多好,带着昭娣也力不从心。
更何况面对扶绅翎这号人物,她心有余悸。
昭娣松了口气,一边同样喘着气,一边抬起手擦了擦额头,懊恼着,“是我大意了,下次提醒我,出门得换个男装。”
虽未被扶绅翎抓个正着,但约莫能查出是她。
这下可好,一不小心打草惊蛇了。
只能趁着吕太傅还未回府,得先去碰碰鸢箢,看她是否和那薄情郎一样,忘恩负义。
拐弯绕至太傅府后门,虚掩着,下人们刚运送蔬菜,摸黑间二人悄悄溜进。
“去前院找她太过打草惊蛇,空芷,你去喊她来。”
“是!”她一拱手便离开,走出几步顿住,又回来,英姿眉眼里,含着愧疚,“不行,我再不能离开你片刻。”
半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她大意离开,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虽昭娣平安无恙。
却,间接害死了金环。
见她眼里隐隐秋波暗泪,昭娣知道无论怎么说她都不会再去,看着一旁送菜的下人,灵光一闪,眸子燃起狡洁。
她独自隐没在黑暗中,空芷跳出墙外,仿佛从外来此,对着搬运蔬菜的下人拱手,好言道,“这位小哥,我是鸢箢的朋友,不知可否将此物,交给她。”
伸出手,银光闪闪的珠钗。
那下人正疑虑,空芷刚要发火怒喝,想到昭娣的吩咐,又敛下绝狠的眸子。
硬生生地谄笑起来,另一手慢悠悠掏出沉甸甸的银两,向空中抛了抛,似是对着下人掂量银两的重量,然后径直塞进他怀中,“小小心意,小哥,拿去喝酒。”
边说着将银两塞进他怀中后,对他拍了拍胸口。
所幸是个识相的主,他终于换了一副殷勤的笑容接过,摸了摸怀中沉甸甸的银两,让空芷帮他照看菜车,兴冲冲跑开了。
不出片刻,鸢箢果然捧着大肚,左顾右看随着下人前来。
见到昭娣,她喜极而涕,一手紧紧握上,温婉的声音清丽夹杂哭腔,“你还活着,真好,真好。”
那真切的关荣,顷刻打消了昭娣的疑虑,她微略放下心,“不亲自待你生下孩儿,我怎敢舍去。”
“可是如今老爷以为你已死,上月便投奔了扶绅翎,你该如何是好。”
昭娣小心扶她在走廊边坐下,“我今夜前来,只问你的态度。”
“自然是信你的,这腹中胎儿,府中恩宠,皆因你而得。”
倾城美颜勾勒诡秘笑意,抬头望向月明星空,“那我们,便联手做个局。”
低回头,鸢箢信任颌首。
刚回宫,连人影都看不清就被唰唰拽着手腕,一路上踉跄跌跌撞撞看花了眼,只听得身后空芷不断喊着,“哎,主子,哎,小心,哎先放手。”
这空芷如今还算劳甚子近身守卫,不会打飞这人吗。
那人终于停了下来,昭娣头晕眼花就地坐着,依稀看清眼前的衣摆,原是毕左,难为空芷只叫喊着不忍动手。
还没从方才昏昏沉的意识缓过神,扶苏半跪在她面前。
“这一日都跑哪去了,可知我们多焦急。”
重重拍击一下头部,越过扶苏还见到他身后的汪实初和,已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的宁弘。
他身后,正是硕大的凤鸾宫匾额。
拉着扶苏胳膊起身,并拽着不断以他手拍击衣衫灰尘,无畏一笑,“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坐回院子石桌前,倒了杯茶,竟是热的,连着喝了几口,发觉周围沉寂,回身一瞧,他们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罢了,你们瞧,我尚无碍。”
“娣儿,下次出去,带上我。”扶苏收起折扇,见她口渴,又为她倒了杯茶,“你可知半年前,我见到一地血,有多心慌。”
接了茶,因这话,再喝不下去,脸色阴沉,“扶烟灵这半年,在这深宫内,可是依然安好无忧?”
目光只投向扶苏和宁弘之间那空隙的地面,不再敛去杀意,满腔的怒气,浑然升起。
“以钉刑,尚在死牢。”宁弘终于看向她,那是自皇陵一别后,第一次直视她。
昭娣回首,与他对视,半年前自己生死不明,他都没有杀了烟灵。
她心中,倒是一番好滋味了。
一伸手,宁弘取出玉牌,静静放在桌面,“你想怎么对她,尽管去。”
最后看一眼昭娣,二人瞳孔对视,他的眼眸无限痴恋涟漪,似不忍移开目光。
手握玉牌,冷冰冰的一如宁弘的手心,即将早春的二月,他仍盖着厚厚的披风。
昭娣从来没有见过,宁弘发病时的模样,或者说,她从未在意过,住在凤鸾宫的时日,偶有几次宁弘未归,她都未曾多想。
戎古庄时,宁弘在她面前发作过一次,那也是个寂静无边的深夜,他捂着心口,又不断扭抱自己,浑身发抖。
那俊美勾勒人心的眼眸紧闭,偶尔凌厉睁开又染上虚弱,在那时,他的眸子最似嫡仙,不夹杂一丝尘埃。
失了记忆的林中女,不懂他的病,只努力以自己小小的身躯搂抱。
仿若回到几年前,暴雨嶙峋黑夜的山洞,将昭娣搂入全身心的宁弘。
那是唯一一夜,不用任何药物只仅仅在昭娣怀中入睡的宁弘。
此后,心下更依赖她。
扶苏玉手摸了摸她眼角的疤痕,惊扰了思绪中的昭娣,将她拉出回忆。
她微一抖,“我的脸,怎么了。”
“娣儿,我好想念,在王府时的你。”
她是他的王妃,从前只懂得在他怀里躲避黑暗,也曾痴迷自己马车执手握箭救她那一幕。
昭娣说喜欢他身上那温润如玉的风度,常常依靠在满是鸢尾花香的怀中念叨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只是如今,她再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