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牡丹做好了,距离交货期限却还有好几天。李含英本打算多做几朵绒花再去津市卖,不然来来回回浪费车钱。
但她这天切菜把手弄伤了,手不灵便,就做不好花,只能搁置手里的活儿,又闲不住,就想先去把货送了。翠翠还惦念着手推车上的冰糖葫芦,丹丹大了,也得给她添置点东西,还有爸妈、哥嫂、双双……
说走就走,李含英跟她妈说了一声,换上鞋子就出门去。临到村口的时候,正碰见她爸挑着一担玉米走来,一瞧见她,脸色就沉了下去:“要去哪儿?”
李含英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去津市。”
李卫国要教训女儿,想想这是在外面,忍住了,说:“你回去,我回家好好跟你说。”
李含英脚下不动,跟她爸强调: “爸,我去津市有事。”不等李卫国说什么“你有什么事,家里的活儿你都不揽,做什么绒花,不如跟我去地里多摘几朵棉花”之类的话,她抢先结束话题:“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成么?”
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李含英摸透了李卫国的性子——跟她爸来不得硬的,得打着商量来。
果然她语气一软,她爸就松口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经事,去去去,别说我天天拘着你,没那个空心!”
李卫国就是这样,嘴巴邦邦硬,李含英也不往心里去,只道:“那成。爸,我先走了,您赶紧回家去,歇歇脚,也让肩膀松快松快。”
听见女儿关心的话,李卫国的脸色明显好了起来,嘴巴却仍是不能好:“哼,我自己知道,省省你的迷魂汤。”
李含英却笑,迷魂汤怎么能省呢?明显对这倔老头很有效呀!
去了津市,李含英先把绒牡丹送给买主,结了尾款,然后搭车去市场,买了些吃的用的,在街边的手推车买冰糖葫芦的时候,不巧遇见了一位她不想见到的老人。
“含英?是含英吧。”老人虚着眼睛看她,确定是她,便伸出干瘦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好久没见你了,让奶奶看看胖了还是瘦了?”
老人的手像干枯的橘皮,李含英曾经觉得这样的触感亲切,会让她想起故去的姥姥。此时被碰触着,她却忍不住想,津市这么大,怎么就遇见她呢?她是方晓梅的奶奶,而她现在只想远离方晓梅的生活。
“瘦了瘦了,人却精神了。”老人细细打量着她,笑出一口豁牙,“提这么多东西,累不累呀?上咱家坐坐去,喝杯茶。吃午饭了么?奶奶给你下面条。”
方晓梅奶奶太热情了,她们曾经是多年的老邻居,这位慈爱的老人一点点看着她长大,而她也目送着她走向苍老。那时候方晓梅的爸妈都工作忙,没空照顾她,就把她丢在奶奶家,等老人家年纪大了,需要照顾了,才把祖孙俩接到津市。虽然方晓梅和那本小说实在让她膈应,但是老人对她的关爱不假。李含英的嘴唇颤了颤,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奶奶,我就不去打扰你们了,得赶车回家。”
方晓梅奶奶叹了口气,那双浑浊的眼睛写着对世情的知悉:“你跟晓梅两个闹别扭了?”
李含英的眼眸也开始颤了。要是闹别扭倒好,闹别扭算什么?她们这么多年的姐妹,很快就会和好。可她现在不认识方晓梅了,她不理解方晓梅的“善意”,她不想往小说里的悲惨命运走去,她没办法再和方晓梅要好了。
见李含英不说话,方晓梅奶奶撒开她的手,声音低下去:“晓梅回来了……为去随县出差,她高兴了一个星期,想着给你捎带些什么东西过去,吃的,玩的,用的,只要她想得到。可这次回来,她的精神很不好,我问了她很久,她只跟我哭,说你误会了她。”
李含英听着老人枯涩的声音,荒谬的感觉像荒草长满她的心田,她听着这话不觉得感动,只觉得好笑。
“含英啊,”小个子老奶奶佝偻着背,却努力把头抬起,用过来人的沧桑的口吻跟她说,“晓梅跟你那么好,你不清楚她么?她对你真心实意,只想你好。你和辜洪辉的事是她掺和太过,是她糊涂,奶奶帮你说她,但你不要再跟她生气了,她只是怕你错过了辜洪辉,你还年轻,不知道离婚的女人会遭遇什么……”
李含英听不下去了:“不要说了,奶奶,方晓梅不是我,您也不是我,我在军工厂差点死掉,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现在只想为自己而活。离婚有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担,但像方晓梅那样,”李含英想起来都好笑,她便也笑了,讽刺的笑,“把我前婆婆喊过来,让她来对付想跟她儿子离婚的女人,这就是方晓梅的为我好?”
方晓梅奶奶愣了愣:“你知道她……”
李含英笑得快流泪了:“我以为您不知道。”
原来方晓梅奶奶在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谁和谁是一家人,清清楚楚,所谓的旧情有什么好顾念?李含英深吸一口气:“就说到这吧,奶奶,您忙,我先走了。”
方晓梅奶奶还要拦她,李含英躲开一步:“奶奶您不要拦我,您再说这些您以为的话,那我也要说我以为的了——方晓梅是不是喜欢辜洪辉,才把辜洪辉看得像个香饽饽?她要是喜欢,现在男离异,女未嫁,她可以自己去追求!”
方晓梅奶奶哪儿受得了这话,当下急道:“含英你,你胡说什么,晓梅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你拿这种没根没据的话儿说她……”
李含英连敬称也不用了:“那你呢?我一个刚离婚的女人,拖着和我一样死里逃生的女儿,千里迢迢回娘家来疗伤,你非要拿些没根没据的话恶心我,你这样就对么?你不必再当说客,也麻烦跟方晓梅说一句,让她别再试图插手我的事,自以为是,可笑得很!”
说罢,李含英大步走向街口,方晓梅奶奶没再拦她。
好心情被破坏,李含英坐在回村的车上,在一片嘈杂中扪心自问:李含英啊李含英,你放下了,就以为那些人不会再沾你了?他们自有一套想法,还要自说自话,你要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不能被她们拉着沉沦。再来现眼,她就要不客气了!
回到村子,李含英已经收拾好心情,大包小包提进家门,搁门口就喊:“翠翠,来接妈妈!”
翠翠像只欢快的小鸟,从院子里飞出来。
“妈妈妈妈,翠翠帮你提这个!”翠翠接过一个袋子,又来提另一个,“妈妈妈妈,翠翠还能提!”被妈妈信任,重用的小姑娘高兴极了,忙着展示自己的好力气。
李含英见了女儿,心里的阴霾彻底被驱散,笑眯眯弯下腰去:“行,翠翠帮忙拿这个。”
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到翠翠眼前,糖丝把山楂浸得亮滋滋的,看着就好吃。
翠翠“呀”一声叫出来,跟着一头撞在李含英腿上,狠狠抱住:“妈妈最好了!”
被矮墩墩的小姑娘撞了下前腿,又被小姑娘拎着的袋子抵着腿肚子,李含英无奈地感受着左右夹击的甜蜜烦恼,把声音拖长:“那是不是该给妈妈一点奖励呀?冰糖葫芦我先吃啦?”
翠翠顿时松了手,眼巴巴看着李含英,嘴馋,但谦让:“那……妈妈吃第一颗。”
李含英噗嗤一声笑出来:“行了,这一串儿都是你的。”
把东西拎进屋,李含英又给翠翠拿了两串冰糖葫芦:“翠翠做妈妈的小邮差好不好?这一串是丹丹姐姐的,还有一串是双双哥哥的,翠翠帮忙送给他们。”
翠翠一手攥着吃掉一颗的冰糖葫芦,另外一只手举着送给哥哥姐姐那两串,认真提醒她妈妈:“妈妈,双双哥哥不喜欢别人喊他双双,你不能这么喊。”
李含英便道:“那你还叫他双双哥哥?”
翠翠呆了呆:“对哦……”
把翠翠支出去,李含英从袋子里把她买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她爸刚刚在里屋睡了一会儿,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看见桌上堆满东西,顿时又不高兴了:“都是当妈的人了,还不知道省着钱花,都买了些什么?浪费!”
李含英只当没听见,招呼他:“爸,我给您买了风湿膏。前天下雨,您腿又疼了吧?赶紧贴一张,看看能不能缓解一点。还有这个,这个是足浴包,药店的人说用来它泡脚可以祛风寒,我买了几包回来,您先试试,好的话咱们再买。”
李卫国的凶相装不下去了,脸上的肉抽动几下:“买这些东西干嘛,浪费钱。”
正好何海燕进屋来,李卫国指着李含英说:“你看看你的败家女儿,什么风湿膏、足浴包,买了一大袋,我是管不了她了,你好好说说她!”
何海燕气笑了,这小老头还耍心思,都炫耀到她面前来了!于是看向闺女:“英子,你给妈买了什么?”
李含英也看出了夫妻俩的交锋,故意把买给自己的发箍算在里面,点出来三样:“秋梨膏、老布鞋、波点发箍,妈,您喜欢么?”
李卫国顿时没了神气,悻悻道:“一把年纪了,还戴波点发箍?”
何海燕走过去,把发箍戴女儿头上:“发箍还是你戴吧,不然老头子要酸啦。”拨拨女儿头发,把发箍戴正,退后一点看看,“嗯,真好看。”
等到王霞回来,李含英把买给哥嫂的东西都给了她,又拿出给李丹丹买的内衣。她看丹丹都十八了,还是穿的小背心,她胸部发育得好,在内衣上也该讲究些。还有李双想要的塑料凉鞋,入秋了买便宜不少,就是不知道尺码正不正。
王霞不住心疼:“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呀……”
李卫国和何海燕也是一样,女儿这么有孝心他们自然高兴,可这么买也太浪费钱了!
李含英便把自己在火车上卖蜜枣,卖绒花,后来又去婚姻登记处卖花儿的经历一一说了,点算了这几天的收入,刨去成本费,挣了快二十块钱。
王霞倒吸一口气,暗暗咋舌,这才几天的功夫啊,含英来共才卖了几支花啊,快顶上一个普通工人的月收入了!
李含英拿出那一叠零零整整的钱币,看向她爸:“爸,我今天买了这老些东西,也才花了我这几天挣的零头。这样您能不能放心些?您的女儿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是养活自己,孝敬你们没有问题。”
其实,这哪单单是李卫国的心病?何海燕又何尝不担心。听女儿这么说,她连连点头:“好好,你能有这么个营生,日子也能好过。我们不图你买什么吃的用的,你能过得开心富足,我们就满意了。”
听了何海燕的话,李含英的眼眶热了。
王霞见她情绪不对,假意埋怨:“含英你早些说,爸妈还能少担心几天,”又掰起手指点算,“一天卖几支绒花,就能挣十来块……要是天天这么挣,那真是躺在金山上了!”
李含英的泪珠子还没凝起,被王霞这么一说,哭笑不得:“嫂,我做一朵花就要一两天呢!”
何海燕接口:“做绒花是累,你每天别做太久,当心脖子酸。”
王霞却仍是想:“找人帮忙做呢?就像工厂里分车间那样,一人负责一项,这样不就快多了?做绒花是个技术活儿,我们干不来,但是凤妮不是才从城里回来么?她要不是被毒蛇咬伤了腿,现在行动不便,也不会被绒花厂辞退。含英你要是请她来帮忙,你能松快些,付她些工钱,她的日子也能体面许多……”
李含英把这话听进去了:“嫂子你说得没错,要想提高做花儿速度,就得有人手,至于货往哪儿销——婚姻登记处有市场,别处肯定也有!”
思索片刻,李含英有了想法。
一个凤妮哪儿够?只怕这村里藏龙卧虎,她的帮手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