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有一笔生意没做完,李含英心里就急,紧赶慢赶把那支预定的绒花做好了,才终于松快些。
这会儿已经是半下午了,太阳不大,晒得人暖烘烘的。
正好何海燕从菜地里割了些莴苣回来,那莴苣水嫩嫩,绿油油的,看着就爱人。见李含英终于放下手里的绒花,何海燕有意支她出去走走,不然老这么埋头做啊做的,脖子肯定要坏。便说:“英子,你那斗笠还没还回去吧?妈割了些莴苣,你还斗笠的时候给人带两个去,是个意思。”
李含英也惦记着这事呢,正好把新做好的绒花带去,给周茂春瞧瞧。
周茂春家在村西,李含英家住村东,走这一趟要穿过大半个村子,还得爬一小段坡。周家的屋场选得并不好,屋子建得也不大,早些年的时候,他家经济条件在村里算得上顶顶差,因为家里没有顶梁柱,只有个累垮的娘和年幼的妹妹,好在他出息,现在算是光耀门楣了。
这么一想,李含英就不酸他了。
周茂春家里没钱没关系,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全靠他自己努力,大家伙儿只捧他现在鲜花着锦,谁又知道他这些年历经了多少艰辛呢?
从村东到村西,一路上碰见洗衣的、做活儿的,见到李含英都笑呵呵地打招呼。
“含英回来了啊,好久没见你了,得空去我家坐坐啊。”
“哎呦,是英子回来啦,这次回来住几天啊?”
“你男人呢,怎么没看见他?”
李含英心知村里没有秘密,她回村的事儿当天就能传遍全村,那她离婚的事儿呢?传播速度只会更快。
李含英能在纺织厂的老同事面前,乃至周茂春的面前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离婚的事,是因为纺织厂的人离得远,周茂春这人不会乱说话,但这些人呢?他们会不会伤害翠翠?女儿是她唯一的软肋。
在李含英迟疑的时候,大家伙儿已经默认了,她多半是在夫家受了委屈,发气跑回来了。这委屈肯定不小,不然远嫁的女儿哪会轻易往娘家跑?啧啧,看那辜洪辉长得一表人才,前途又好,可这关起门来过日子,很多事都说不准。考虑李含英人还年轻,又是个受不得委屈的性子,在她面前就不多说了。
李含英被众人提醒,才发觉现在的安逸只是暂时的,她呆在娘家一直不走,村里人也会猜到她是离婚了,她自己是没什么,但是离异家庭的孩子会遭遇什么呢?她只是想想都觉得揪心,不忍她的翠翠为此受一丁点委屈。
回来并不是海阔天空,这是她必须要面对的,她既然带回了翠翠,就得想办法改变她们娘俩的处境,不让翠翠被嘲笑,被欺负。她得想想,她得好好想想……
揣着心事,李含英一脚踩在了烂泥里,她把脚从泥地里拔出来,鞋里湿湿臭臭,让她难受得厉害。可是眼看离周茂春家不远了,她不可能现在折回去,只能脱了鞋子袜子,把脚放在草地上擦干净,又把被湿泥浸脏的鞋子简单擦了擦,继续往坡上走。脚下湿鞋嘎吱嘎吱地响,她的眉头轻轻蹙起。
终于到了周茂春家门口,来共就四间屋子的木板房,外头坡上勉强围起个小院子。李含英从秋葡萄架错落的藤蔓看过去,院子里劈柴的那人果然是周茂春。
“周茂春!”她喊他。
劈柴的声音没停。
李含英提高音量,又喊:“周茂春,周茂春!”
院子里没了劈柴声,周茂春走过来,打开院门,看了她一眼:“进来坐。”
周茂春的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话说完,他抓起汗巾的一角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应该劈了很久的柴了,每根头发丝都被汗水浸湿,棱角分明的脸在汗与阳光的浸泡下呈现出一种富有光泽感的蜜色。
笔挺英气的军官服被换下,周茂春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套一条肥大的黑裤子。饶是衣着简单,并处于劳作中,他的身上仍有一种属于军人的一丝不苟,让他整个人显得清爽利落。
李含英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周茂春不仅有前途,这相貌、这身型、这气质也是怪惹眼的。
“你正忙着,我就不进去坐了。”李含英把斗笠递给他,“谢谢你的斗笠,我家今天新割了些莴苣,给你们家送两棵。”
周茂春的气还没喘匀,出气声有些重,他的声音也显得低沉:“绒花呢,你做好了么?”
李含英说:“做好了,我带来了。”
周茂春抿唇,问她:“那我们在院子门口欣赏你的作品?”
呃,是不太好。
李含英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示意他:“方便让我进去喝杯水么?”
周茂春轻嗤了一声:“你现在倒是客气得很。”
李含英回他:“你不也是么?”不然怎么会载她回家,还把斗笠借她?
说不上几句,两人就开始交锋,短兵相接以后,才意识到他们之间隔了个十年,现在都是成熟的大人了。
李含英咳了声,跟着周茂春往里走,边走边说:“你怎么在劈柴呢?”
周茂春说:“总不能让静娥劈。”
叶静娥,是他妹妹的名字。
李含英解释:“不是,我是说,你不是休的病假么?该好好养养,别做太多体力活。”
周茂春闻言瞥她一眼:“不是什么大毛病。”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李含英说:“昨天接你的那些乡镇干部说的,让你好好养病,有要求跟他们提。你害了什么病?”
周茂春没回答她,两人走进堂屋,他给她倒了杯水:“喝吧。”
李含英就不问了,低头喝水。
喝完水,该看绒花了?
李含英突然觉得很奇怪,好像给老师交作业,还是一对一面批。不说周茂春一贯狗嘴吐不出象牙,就算今天她从他这儿得到一句好,又顶得了什么?倒好像她比他矮一截,还要他来评价。
见李含英端着水杯不放,兀然陷入沉思。周茂春也不催她,留下一句“你等等”,往里屋去了。
去干什么?
李含英探了探头,得,他把门关了。
被周茂春这么一打岔,李含英决定不再多想,只管把新做好的绒花拿出来,任他评价——他要是敢说一个字的不好,她就把那两个莴苣提回家,绝不便宜他!
正盘算着,周茂春从屋里出来了,递给她一双袜子。李含英愣了愣:“干嘛?”
周茂春言简意赅:“新的,你换上。”
李含英下意识缩了缩脚趾,她的鞋子还是湿的,袜子也是湿的,黏糊糊的,散发着潮气。
李含英脸红了。
周茂春把袜子放在桌上:“你是给我还斗笠才踩的泥坑,我赔你一双袜子。”
这么好心?还真不像他啊。
见李含英不接,周茂春催促一句:“拿着,还是说你更喜欢踩着湿泥回家?”
为了自己的脚清爽些,李含英接了:“谢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周茂春嘴角往上一提,声音也扬起来:“行,我记住了。”
李含英换下袜子,周茂春马上又递给她塑料袋:“‘谢谢’可以省了,你又欠我一次。”
真会盘算!
李含英抽走塑料袋,把湿袜子装好,大大方方道:“行,两次就两次!”反正债多了不愁!
揣好湿袜子,李含英示意周茂春看桌子上的绒花:“这是我新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周茂春拿起那朵绒花,那是一朵粉色的花儿,花瓣层层叠叠,卷曲伸展,比真花还要娇嫩三分,花瓣的颜色也做得很有层次感,粉白、浅粉、深粉,还有他叫不出来的其他粉色,一层一层打开,加之绒花特有的那种毛绒感,跟真花没有两样。
确实做得好。
形状好,颜色好,栩栩如生。
周茂春看花期间,李含英坐着没动,好让自己看着气势足些,不像交作业的小学生。
“怎样?”她问。
手里拈着那花,周茂春抬眼看向她。从他的角度看去,那朵花正虚虚对着她的鬓角,给她那张自信张扬的俏脸又添几分明媚。周茂春嗓子发紧,声音微哑:“嗯,好看。”
李含英便扬眉笑了:“算你有眼光!”
笑起来就更好看了。
周茂春错不开眼,他低问:“这是什么花?”有心把这段对话延长,他就能多看她几眼。
不料刚刚还笑着的人收了笑,明眸圆睁:“这是牡丹。你不认识还夸好看!”
被她瞪着,周茂春反而忍不住笑:“不是假话,这花确实好看,跟真的似的。你的手很巧。”
这句恭维还算中听,李含英满意地哼了声,站起来,朝他伸出手掌:“花拿来,我走了。”
那朵簪在她鬓角的牡丹落回他的手上,他拈紧,不愿还她:“花给我,抵一个人情。”
李含英不答应。
周茂春便挑眉:“不要小气。”
李含英可不是从前那个沉不住气的小姑娘了,她才不气恼,倒把周茂春一顿挤兑:“小人之心。说好的就是给你看看,可没说要给你。这支花是别人预定的,定金都付了,哪能给你玩儿?再说你还稀罕这个?你要戴?”
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快还我!”
周茂春只得把那支绒牡丹还给她,见李含英要走,他又问:“你买那么多蚕丝,都要做花来卖?”
他皱起眉毛,眉心的褶皱引起李含英的注意,她语气不善:“怎么?我有手艺,有口才,会自己找门路,不怕挣不到别人的钱!”
周茂春发现她误会了,说:“做生意没什么不好,国家现在大力支持,你把握住了好时机。”
就是会很累吧?
周茂春想这么问,但她听了肯定又要想偏,便顿住,过一会儿才说:“去做吧,你肯定行。”
周茂春的眉眼里写着高山坚壁般的坚定,他把那份坚定也落在了她的肩上。李含英张了张嘴,声音慢半拍:“……难得听你说句人话。”
就还,挺让人意外。
周茂春没错过,淡淡的笑意在她眸中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