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杜千千说的喜欢的概念,应该跟喜欢吃薯片、饼干、鸡爪,还有喜欢她那个好朋友一样,是广义上的喜欢,他不止一次听到她说:“哇,这个薯片好脆,比桶装的好吃多了,我喜欢死了。”
“呀,这饼干里居然是草莓夹心,我的心头好。”
“老板,给我两斤鸡爪,我最喜欢你们家的卤味了。”
“尹婷,你对我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我今晚要跟你睡。”
所以,他怎么会有波澜。
周淮正一开始,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是有一晚,宿舍的男生聊着聊着忽然给班里的女生排名,选班花,他脑中毫无征兆地就浮现出了杜千千每个星期那么几次坐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样子。
很吵,影响他入眠。
周淮正张开了眼睛,目之所及皆是黑。
耳内道嗡嗡声在听到杜千千的名字时一点点隐去:“……杜千千嘛,学习还行,就是那打扮的啧啧啧,我总觉得是小学生跳级,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有罪恶感,排个倒数吧。”
周淮正也觉得自己很罪恶,对不起母亲十年如一日的教养,对不起他所学的知识,他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
他比同龄人早熟,知道像他这种家庭出生的孩子,除了读书一条出路,没有资格在往后作出成绩的十年甚至是几十年内想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他的理智、家庭、认知都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
他不只是他自己,身上还背有他母亲的寄托。
他比这学校里的大多数人输在起跑线上,就注定他要花费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去追赶。
他不能去想旁的事情,没有资格去想。
那年听到杜千千转学的消息,他也仅有渺然的黯澹。
有位人口社会科学家说过,人与人相遇的比率非常小,两个陌生的人能够见面是十几万之一,倘若能说上一句话是几十万分之一,如果能够成为朋友几率是百万分之一,若成为知己是千万分之一,若成为伴侣最终走到一块是亿万分之一的几率。
他和杜千千不过是普通同学一场,不过是万分之一中的同学缘分,不过是将几十万分之一的几率化为0。
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淮正把从未用过的钢笔压在了书箱最底。
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学习中,随着升了高年级,胆子大的女生越来越多,往他抽屉里塞了许多情书,堵路,送吃的,他不胜其烦,恰好那时逢周末补课,坐在他旁边的尹婷和电话里的杜千千抱怨班里有个男生总骚扰她,挂断后的她随口提了一句:“妈的真的烦死,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要是千千在我还能拉她跟我演个同性恋,我看你也挺难的,干脆咱俩演场戏得了。”
他想也没想地就应了:“好啊。”
他们的世界清静了一阵,到后面,不知哪个神经病开始把“没有撬不动的墙角,只有不好用的锄头”这句话挂在嘴边,宿舍电话铃响的频率扰的他精神衰弱,尹婷还幸灾乐祸地告诉他,女生中间在倒卖他家的号码。
周淮正头很痛,不止要面对骚扰电话,还得应付他母亲的疑惑,听她翻来覆去的耳提面命。
所以,当高考完没几天,他又接到女生的电话,他还是按照往常的话术回绝。
只是,这一回,不等他先那边主动挂断了电话。
他愣了一下,想起刚才说话的声音时,脑子里轰的一声,行动比脑子更快地找出了通话记录,却迟迟在回拨键上没有点下去。
最终,他垂下了双手。
从眼前狭窄的小屋,透过那一扇四方小窗望出去,那一爿狭小的视野,困住了他和母亲前十几年的人生。
他要做的是出去,而不是陷进去,或者把人拉进来。
他没有试错的成本。
他不配。
杜千千,从来不是他认为的康庄大道,周淮正也不想将她当成捷径。
之后,从大学到出国到归国入职,他的脚步都按照自己的规划在走。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把母亲从乡下接到了城市,在距西湖不到几千米的地方置办了花园洋房,他成了那一届老师口中最骄傲的存在,从前对他们母子避之不及的远亲也都冒了出来……
周淮正告诉自己,他这一生已经无悔了。
他对得起母亲的教导,对得起母亲的期盼,对得起她的含辛茹苦。
只是午夜,他总会梦回到高一那年,杜千千拿着那本七零八落日记本的惶遽,血色褪尽。
而他,作壁上观,与她浊泾清渭。
从这一步开始,就错了。
周淮正每每梦到这儿,便会惊醒,胸口淤堵的只能一拳一拳捶着。
……
从尹婷的朋友圈中,他见证了杜千千从恋爱到结婚生子的过程,他没想到那么快,大学毕业没多久,她就结婚了,婚纱照上的她笑得很开怀,眉眼弯成了月牙,能让她笑的,一定是她真正所欢喜的。
瞧,她所说的喜欢他,真的不外乎如是。
又过了几年,尹婷晒出了和杜千千抱着孩子爬山的照片。
她身上再找不出一丝一毫稚气,一头长发剪到了齐耳。
她成为了一位母亲。
只是眼里好像也没有当初那种光了。
这一年,母亲再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没说再等等,应了声“好”。
他们隔着不过百公里内的距离,都在同一座城市,却没有那十几万之一的几率能遇上,这便是命。
他见了不下十多个相亲对象,最后院长把侄女介绍给了他,那姑娘挑不出错来,全身上下都长在他母亲的喜好点上。
周淮正想,那就她了。
决定结婚前,未婚妻说看到网上一篇很火的帖子,要测试一个人的人品,得跟他来一次单独旅行。
周淮正笑了笑,对于她的第一个要求,总得满足,因为工作忙,再加上疫丨情,俩人也不能去太远,择中选了省内一处沿海城市。
出门后原本晴好的天气忽然转阴,他们被一场严重的追尾事故堵在了路上。
前边好几辆车子侧翻,未婚妻揿下车窗,探出头看热闹,有个男人拉住一个女的不撒手:“小姐,你赶着去奔丧啊,就算赶着去投胎你也不能开车乱撞啊……你往哪儿跑,还没说赔偿的事呢。”
周淮正掏出了烟,还没点燃,就听到杜千千尖锐的嗓音:“我不是跑,我的儿子不见了,求求你,我一定会回来。”
“就算你儿子死了你也得给我留在这儿等保险公司来。”
没想到,后来,竟被他一语成谶。
等周淮正反应过来,他已经下了车。
被围堵在人群中央,被拧得挣不开的杜千千忽然就看到了他。
那是十多年后,他们第一次遇见,但周淮正知道,她一定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杜千千朝他伸出了手:“周淮正,帮帮我。”
她在向他求救。
离得有点距离,人堆闹闹哄哄的,其实并不能听清她的声音,周淮正是从她的口型中辨认出来的。
未婚妻问他:“认识?”
他摇了摇头:“不认识。”
他再次无视了她。
如同当年,故意无视她的那一句“对不起”。
“周淮正,对不起。”
“周淮正,帮帮我。”
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再无数次想,去想如果在听到别人说起她写的那篇日记时,他不是装作漠然,而是去问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也不想再想当初回拨过去,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他好不容易才克服了那些自我怀疑。
他一介凡夫俗子,只是不想让好不容易走上正轨的人生,再因她生出变故,杜千千是成年人,也结婚了,还是个母亲,她得有独自应对风险的能力。
她有能够帮她的人,只不能是自己。
可这一次,他大错特错。
他亲手扼杀了那亿万分之一的几率。
他原本有的,亿万分之一的几率。
他亲眼看着杜千千从几十层的高空砸到地面。
一个人身体里得流出多少血,才能淌红脚底下的地面。
她的一生,结束了。
也带走了他的一生。
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最后几天,责问他是不是要让周家绝后,他趴在母亲的床前头一回哭得那么放肆,他一遍遍说着对不起,说自己做不到。
最后母亲在拍打着他的后背中含恨离世。
周淮正顺从了自己和母亲的心意大半生,又在之后的某一天幡然醒悟,彻底与过往的自己割裂。
为了忏悔自己的罪孽,每一年在杜千千的忌日,周淮正总会回到两人的家乡,沿着大佛寺的千级台阶一步步跪拜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