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自杀之人，业报未尽，中阴身每七日要重复一遍自杀的情景，无法解脱，除非有人超度，或者自杀的罪业赎尽，方可以转世，他便求漫天神佛超渡，以他不入轮回永无来世的灵魂为祭，还杜千千下世清明，永生无忧。

这一拜，就是五十七年。

五十七年间，周淮正致力于慈善事业，救助贫困儿童无数，捐赠资产累计达千万，遗产只有一支钢笔和藏书。

下葬那日，下了很大的雨，受他长期资助的孩子抱着他的骨灰盒前往墓园，盖上石碑后他耳边忽然听到一道浑厚的嗓音，问他今生可有什么遗憾。

周淮正想到了杜千千。

那个嘻嘻笑着说“周同学，从今以后就麻烦你了”的杜千千。

那个变着法儿送他东西又照顾着他自尊的杜千千。

那个他走哪儿跟哪儿的杜千千。

那个在日记本里写着喜欢他的杜千千。

那个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说着对不起的杜千千。

那个朝他伸出手，寻求他帮助最后被血污浸染的杜千千。

……

关于她的记忆，从不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

周淮正想，如果早知道，她会与自己如斯胶葛，影响他至深，他该做迈出那一步的人的。

他不会再怕是否会将她拖入泥沼，不会恐惧深渊，而是带着她跋涉。

只要她愿意。

但可惜，他与她已没有来世。

他闭上眼睛，跟着使者一路往前走，行过往生桥，看到尽头有一扇门，他打开，走了进去。

再睁眼时，他听见有人在耳畔说：“善缘可得善果，善终方有善始。”

周淮正看着手中的钥匙笑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每次，好像又差了那么一点点。

就像他不抓住杜千千，她会跳下去，而抓住杜千千，小树会死，她父母会死，她也会死……

杜千千说恨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海边，他陷在这种时间里几乎出不去。

而每个时间点尝试的机会只有一个。

情况最好的一次，是市容市貌整治前两年，他提出了在每隔五米的楼层，加装隐形防护层。

那一回，杜千千有了缓冲，没有死，落了半身瘫痪，形容痴呆。

可没过多久，杜千千还是死了。

他快疯了。

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周淮正尝试了91次。

频繁使用钥匙穿越时空，致使他的身体极速衰竭，他从一个30多岁的中年人变成了垂垂老矣的白发老翁。

他有无数次在大街上和杜千千擦肩而过。

有一次清晨，她拎着一袋子菜，朝自己迎面走来，没走几步又停下脚步折返，过来问他：“大爷，你怎么这么大年纪了还一个人出门，需要帮忙吗？”

周淮正看着她，杵着拐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公交车。

那是这个时空的杜千千陪他走的最长的一段路，把他送上公交车后还叮嘱司机等他坐稳了再开车。

周淮正看她下了公交车，拎起靠放在站台边的菜袋子继续往回家的路走，行驶起来的车子又快速将她的身影甩在后头。

第92次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或许已经到了，没办法以这副身躯陪在她身边。

他在路边碰瓷了一个二十岁出头，一身红的小姑娘，倚老卖老，骂得小姑娘把从去医院的路改成了去少年宫。

他到时，杜千千被堵在人群里嚎啕大哭。

周淮正想到了她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仿佛又听到她在说：“周淮正，帮帮我。”

他朝着她走过去。

他要找到她。

他来了。

只是他的年纪真的太大了，行动迟缓，步履蹒跚，十几步的距离还摔了一跤，手中的拐杖甩了出去。

送他来的小姑娘倒也没丢下他就走，看到他这模样快要吓死，摸出手机就要打120。

周淮正知道，或许就是今天了。

他没机会了。

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无法改变杜千千的结局。

他伸到口袋里摸了半天，却发现钥匙早在他摔倒的那一刻，就从袋里飞了出去。

“找到了找到了。”

他听到有人在叫。

然后，他那把孤零零的钥匙被人扯掉红线，与大大小小几把铜色的银色的串到了一起……

救护车停在门口，被抬上担架前他看到杜千千终于没再哭了。

周淮正想，她果然还是那个娇气的小姑娘啊，眼泪在她那儿就跟不值钱似的。

他想起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青春正当好的年纪，他给杜千千出了张卷子，杜千千做了快三个小时还没做完十道题，最后趴在桌上就哭了，说怎么会有这么难的题目，根本就不是人做的。

他那时候不明白，不过是些数字，不过是些公式，哪里会难。

而直到生命逐渐消逝的那点光景，他才意识到，从10月19日，回到7月20日，他花了92次才走到，也没法解开那道谜底。

不过是些数字，却也真的难住了他……

周淮正彻底阖上了双眼，万物陷入一片黑暗。

救护车的鸣笛声逐渐远去，耳边回归一片安静。

又慢慢的，有声音从细微到清晰，点点入耳。

周淮正肩膀一震。

“对不起。”他听到有人说。

他张开眼睛，夜空仿佛幕布垂落，昏暗的灯光映得林荫小道上树影婆娑，近处一片似真而幻的欢笑声盈满了夜，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三三两两结伴相行。

他怔然许久。

直到零零星星的脚步声销声匿迹，他才猛然回神，拦住了慢慢悠悠晃出来的尹婷：“杜千千呢，有没有看见她？”

“哦，她今天值日——哇，搞什么，你把我书都撞掉了！”

他眼前是一条条承载着时间的轨道，旷古的光与暗，模糊地交织着未来、过去、现在，石龛破土而出，钥匙打开了大门。

他站在了门口，眼前有什么爆裂开来一般，茫盛的白光淹没了视线，心脏再度剧烈震荡了下后，随着在垃圾桶前缓缓起身的人影逐渐恢复平稳。

她转过身，视线交汇的瞬间，时间就好像在那一刻静止了一样，周淮正的眸光不避不让地落在她的身上，好像看到了前世今生，眼底死灰复燃的欣喜，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烧成一片烘天炽焰。

她在躲闪，这一次他决定做主动的那一个。

好在这一次，一切都来得及。

哪怕需要他要做困在时空洪流中的那一个，哪怕需要每一次都等她回来，但好在，一切都来得及。

他在适应那些原本不曾有的、多出来的变更过的记忆，用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份适应着当下中学生的生活。

适应着新的杜千千。

只是这中间也偶然有点小变故。

比如说，因着老版的杜千千的一腔热血全投到了文科上去，文理分班时，她不出意外地挂了。

周淮正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好不容易睡着，梦里都是杜千千在数学卷面上画王八的样子，梦里的她特理直气壮，又特无辜，一边嘎巴嘎巴嚼着饼干一边说：“我真的不会嘛，我这脑子就不是学理科的料，你饶了我吧。”

他在梦里跟个操碎心的老父亲一样，同样被气得说不出话，伸出手想指着她，到底没忍心往她脑门上戳，怕她嫩嫩的皮肤受不住力戳出一个洞来。

他记得小姑娘很爱美，每个礼拜天从家里回来总是打扮得美美的，一周换一次发型，穿得像个小公主，明明是高中生，脸上却全是稚气。

有一晚上，他梦见杜千千气鼓鼓地瞪着他说：“周淮正，你对我一点也不好，你总是凶我，我不要喜欢你了。”

周淮正哪里还能睡得着，那些知识，反正对于重来一次的他来说没什么难的，不过按部就班地学，他顶要紧的工作，是让杜千千不那么按部就班的走。

他明明，就差明示了，是还表现得不够明显？

天知道，当他刚回来的那一晚看到她一页一页撕去日记，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带她逃学……

要让老版杜千千跟上新版的脚步，要让老版新版都正视他的存在，思想统一，这任务有点艰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