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从深城起飞的飞机,哪怕准时准点,也要傍晚临近五点半才能抵达。
偏偏天公不遂余诉时愿,因为顶空出现低层云,飞机直接延误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起飞出发,临近降落时又遇飞行管制,多盘旋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开始降落。
终于着陆地面,余诉时不等滑翔结束就关闭飞行模式。
原是想着跟进一下新闻进度,看看那名乘客是否结束了治疗、脱离了生命危险,却不想手机刚接上信号,傅迟许就如安了监控一般,准时准点地打来电话。
“着陆了?还没滑翔结束吧,”傅迟许径直问道,问完小小声地叹了口气,“我跟机场的人打好招呼了,你别坐摆渡车,直接来内部的停车场找我。”
不用说,傅迟许那声叹气肯定是在无奈。无奈余诉时不听劝,无奈余诉时这种关键时候上,非得不顾前程地跑到北都来。
余诉时不想在电话里废话,简单地应了声好。飞机停稳开始落客后,他背上提包拉上苏嘉鸣,直奔傅迟许说的停车场。
大概是他动作太迅速了,找到傅迟许人时,傅迟许正背对着通道方向,对着垃圾桶不知道在干嘛。
余诉时知道混账前夫的德行,当即来气地上前推了那人一把。
“抽烟呢?不是说戒了吗,”余诉时瞪那被推得微微一踉跄的人,“在机场停车场都敢抽?”
傅迟许转过身来,满脸冤枉地展示了一下香烟:“没呢,没点火。这不心里郁闷嘛,还不准我闻下烟草的味道缓缓了?”
说完傅迟许视线一斜,看到余诉时身后的苏嘉鸣。
“哟,经纪人也来了?有一说一,你这次工作做得不行啊,居然没拦住你的艺人冒险。”傅迟许话里有话,延续了一贯茶里茶气、又阴阳怪气的态度。
苏嘉鸣切声,不给面子地答:“托您大少爷的福,我没拦住。”
傅迟许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想想算了:“不贫嘴了,现在不是时候。先上车吧,别在空旷的地方站太久——机场内部一样会被偷拍。”
一行三人赶紧上了傅迟许停在机场的车。
或许是为了低调,也或许是情况真的紧急,顾不上讲究;傅迟许今天没带司机、没带秘书不说,开的车也不是平日里的超跑或顶级豪车,只是一辆奔驰A系。在卧虎藏龙的北都繁华地带,这车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
“那名乘客怎样了,”不留意到细节还好,一旦留意到,余诉时这心里更急、更紧张了,急不可耐地问,“脱离危险了吗?”
“没,”傅迟许开着车,为了不妨碍驾驶,尽可能地精简了语句,表现出平日里不易看到的认真一面,“医院给的消息是已脱离生命危险、暂无大碍,但乘客的家属很不满意。
“五点多你还在飞行时,家属在采访记者的镜头前嚎啕大哭了一顿。”
“已经热搜第一了,”落座后排的苏嘉鸣没闲着,在快速补阅飞行途中漏看的新闻,“关键词很刺眼:安享,杀人航空。”
“杀人航空……?”
余诉时满脸不可思议,替安享航空感到委屈。
“怎么就‘杀人’了?乘客是在飞行途中突然感到不适的,而不是机组的人针对这名乘客、故意要让他犯病。发现该名乘客突发疾病后,机组不也马上在就近机场备降、为这名乘客提供紧急救助了吗?
“不管怎么捋,机组人员都没有做错啊!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被扣上高帽子,成了杀人航空了?”
傅迟许专注开车没说话。
苏嘉鸣则是打了个“冷静,别急”的手势,示意余诉时先别顾着生气。
“我看新闻上说,这名突发疾病的乘客是冠心病患者,且是比较重症的类型;按照规定,重症冠心病患者根本不允许搭乘飞机。
“家属先以‘第一次带父亲搭飞机,不懂规定’为由,轻飘飘地把他的那份责任揽下,然后再一口咬空乘人员工作疏漏,没在登机前提醒到位,进而让他将不能搭乘飞机的父亲、带上了飞机,并导致事故发生。
“简而言之,家属认为机组和安享航空,要对这次的事故负全责!”
余诉时气得捶了一下汽车座椅:“太扯了!安享航空最近不是在推行机上医疗服务吗?为此对很多空乘人员,都进行了医疗方面的培训,也配置了不少用于急救的设备。理论上说,空乘人员们刚学习培训过,肯定不会忘了提醒!
“那名家属甩锅的嘴脸,是不是有些太明显了?——不会根本就是蓄谋已久,亲身上阵碰瓷的吧?”
“代入安享航空的立场,我觉得是挺像碰瓷的。但只是站在普通人视角的话,我觉得……”
“安享航空就是杀人航空。”
傅迟许打断苏嘉鸣的话,补上后半句。
“况且,现在也不是梳理逻辑、谈论事实的时候,我们要思考的应该是如何应对舆论。”
如果按乘客家属的说法,来审视安享航空这次的飞行事故,普通人会看到些什么?
一个从没坐过飞机的乡村小伙,带着年迈的老父亲到省外旅游。票买了、人来了、飞机登上了,结果飞着飞着飞到一半,老父亲身体不适了。
尽管飞机及时备降,航空公司也高度重视,第一时间提供了最好的紧急治疗,但难得的旅行被破坏了。
所有的喜悦和期待,都因父亲的病发而烟消云散。
不等情绪缓和,记者来了、摄影师扛着摄像机来了。他们问你:知不知道冠心病重症患者,本来就不能搭乘飞机?
你能怎么办?你只能崩溃大哭,告诉记者、告诉摄像机,告诉摄像机那边千千万万的观众:我不知道,我第一次坐飞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想带我年纪大了的爸爸,去看看外面更多彩的世界而已。
以上,就是普通老百姓看到的。
也是他们更同情、更愿意相信的。
“天啊……”变换角度重新复盘一次后,余诉时感到严重的呼吸不顺畅,“他们几乎占据了所有道德制高点。”
乡村小伙、带父出游、初次飞行……
困苦,亲情,孝敬。
不管是哪一个点被单独拎出来,都足以引发群众的共鸣和同情。
难怪傅迟许说,不必纠结于事实和真相。
假若余诉时和傅迟许不是前任,他也从未进入过傅家、认识过傅家的人,那他在这样的信息引导之下,恐怕也会同情乘客和乘客家属,进而顺从舆论,责骂安享航空是“杀人航空”。
脑袋里一片混乱,着急、不安、无解等情绪掺杂在一起,让余诉时非常坐立不安。
偏偏傅迟许将车开上了一条他再熟悉不过的道路,认出这条路去往何处的他,又是一个激灵。
“去哪?”余诉时瞪大眼睛——这明明是去他和傅迟许婚房的路,“不去安享总部?”
“不去,”傅迟许熟练地打了个拐弯,从侧门开进小区,“总部乱透了,都是记者,去了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哥和贤叔的房子也被围堵了,进不去出不来。目前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你和我的婚房。”
解释完,傅迟许自嘲地笑了一声,侧过头看余诉时。
“当初结婚时没大肆操办,婚房的房产手续也是悄悄下的来。现在好了,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余诉时微微一白眼。
余诉时这趟回来,和上次的心情完全不同。上次是被迫的,满心想着快点办完事、快点离开;这次的话则只有心急,开门输密码时的动作都不带犹豫的。
甚至乎输完密码打开门了,余诉时才反应过来:这混账前夫,居然一直没换家门密码!
别的不说,一道密码用这么久,真不怕进贼吗?
“呀!诉诉你真过来了啊?”陈宏贤听到开门声过来,一看是余诉时,当场啧声,“迟许真是的,居然没在机场把你劝回去?”
陈宏贤的“嫌弃”,也和以前不同。他现正对余诉时表现出的嫌弃与责怪,其实是掺杂了急切和心疼情绪的关心。
余诉时不得不再一次地表面决心:“贤叔,是我自己执意要来的,谁都劝不动我。”
“好了好了,”慢一步进门的傅迟许,叹着气打着圆场,顺手将车钥匙在鞋架上放下,“人都来了,就别说那些回去不回去的话了,都先进去坐下吧。”
正好徐亦文从客厅里出来,跟要进去的一行人打了个照面:“少爷,我将车子拿去用。”
“噢,行,”傅迟许下意识地应了句,然后反应过来不对,“不是……你等等!
“你已经被我解雇了,怎么会还在我家?趁着现在时候还早,你赶快给我从这里滚。”
傅迟许抬了抬下巴指门口,示意徐亦文滚。
徐亦文先瞥了一眼余诉时身后的苏嘉鸣,再推了下细框眼镜,不慌不忙道:“我是被总裁调剂到您手下的,您可以支配和吩咐我,但无权解雇我。”
“你可得了吧,”傅迟许才不听这些鬼话,他要徐亦文滚可是为徐亦文好,“这种时候了还揪合同细节?你他妈的还年轻,有些险真的不值得你现在去冒。”
他当然也看得出来,徐亦文到底是为什么留下。
肯定是为他宝贝前妻背后的人呗。
徐亦文油盐不进,仍是平静道:“值得。
“总裁刚才决定,于明后天召开发布会说明情况;有必要的话,会在发布会上进行公开道歉。我先去筹备发布会,很快回来。”
“我也去,”苏嘉鸣冷不丁地出声自荐,“记者会发布会什么的,我熟啊。我多少也算个智囊吧?可别让我闲着了,一起去吧。”
徐亦文瞪大眼睛,眼睛里既有诧异更有惊喜。
苏嘉鸣没注意到,第一时间问好友:“我把你自己放在这儿咯?”
“嗯,”余诉时点点头,话里全是感激和支持,“你放心去吧,要注意安全。”
苏嘉鸣摊手:“那必须的。
“走吧,精英秘书。”
经纪人和男秘书一前一后地走了,余诉时几人继续往客厅里去。
客厅也是混乱一片,各种白纸黑字的文书——打印的、手写的,摆了一沙发一茶几。
进去时,傅见晚正面朝阳台地在打电话。傅迟许试着喊了他哥一声:“哥,怎么样了?”
傅见晚转过身来,先做了个不便应答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茶几上待机休眠的笔记本电脑。
傅迟许立马意会,拉着余诉时过去唤醒电脑,浏览电脑里开好的文件。
陈宏贤哪哪都插不上手,在客厅里转了半圈、帮忙拾起了几份飞落的文件后,索性一拍掌:“你们忙吧,我去做晚饭!正好佣人都被暂时遣散回家了,没人管理后勤。
“你们专心忙活,我去厨房慢慢捣鼓。”
没等回答,陈宏贤直接转身去了厨房。动作比佣人都还自然流畅,仿佛他就是理所应当要伺候人的。
余诉时没忍住地分了下神,远远地看了眼厨房的方向。
再看看打电话的哥哥,和专心看舆情分析的混账前夫。
好不真实的场景……
这样大家一起凝聚一心,共同面对危机和难题的情景,在他曾经的梦中、曾经的妄想里出现过多次,但没有任何一次,像现在这样真实、有实感。
他忽然觉得,此时的他和傅迟许、和傅家,比两年前他还未离婚的时候,更像一家人。
更近似于,他梦寐以求许久的,那种“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