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那姑娘这般一问,倒让裴倾有些怔忡。
看透本心于他而言实非有多困难,只是事涉自身,他便当局者迷。劝解杜元良时振振有词,到了他自己身上,第一反应倒是否认。
只是否认又有什么用呢?
他许能按下情感骗过沈明嫣,可他骗不了自己。
那边许久未能传来声音,沈明嫣换了个姿势,靠坐在那架子床上:“裴大人原来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她自是不信裴倾会有什么多余的情感,只是这一路从上京行来,他许多反应实不是前世那样的人该有。
沈明嫣确很好奇,而目下又只他两人,她睡不着,便总想试探他。想是若试探出他不过也是人前做戏,她心里就能安定些。
至少可以让那不该有的情感继续深埋,而不必担忧有朝一日暴露在阳光下,成了破绽。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独坐在另一端的裴倾忽然开口:“是因为程延。”
沈明嫣原本扬起的一点促狭笑容僵硬在脸上,她恍惚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裴大人不近女色,原来也不通男女之情,怎么一个玩笑话……”
“我没有开玩笑。”
他忽然打断她的话。
分明是在黑夜里,沈明嫣却好像能看到那人带着一点温和笑意的脸。
“裴倾,这不好笑。”
“我不想你与程延来往过甚,他护不了你,你若沉湎其中,便是自误。”
“我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让你说的,倒好像我们……”沈明嫣说到一半察觉不对,奇怪了,她怎么反而朝裴倾解释起来了,这有什么好向他解释的!
“你能想明白,我很欣慰。”
他又欣慰什么?沈明嫣微微皱眉:“裴大人莫不是在拿我消遣?”
“非也,我只是,”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在安静的屋内格外明显,“不想你有任何意外。”
沈明嫣的目光变了变,轻声开口:“为什么?”
只是还未等来裴倾的回答,她便听见屏风另一侧传来“叩叩”两声。
沈明嫣顿时神经紧绷,也忘了方才要问的话,双手抓着那床铺上的锦被,动都不敢动一下。
那徐茂存想了这么个下作办法,要在金州毁了裴倾,留下他们这一行所有人,难保不会担心事情成效,再派人来查探。
倘若发现她和裴倾一个比一个清醒,谁知那疯子又会有什么做法?
“叩叩”又是两声,中间只隔片刻,倒好像格外规律。
裴倾终于似确认了什么般,起身朝她道:“别怕,是谢罪来了。”
*
市易司后堂,原本是这几日杜元良与司中官吏核对文书之处,如今却还聚集了大理寺几人。
金州府衙的侍卫从市易司外将此处包围,把他们一行全都聚在一处,明着说是查案,可实际就是看押。
宋思白是个火爆脾气,被那人推进来时,险些抄起刀剑领人与他们干一架,若非杜元良拦着,只怕真要见血才是。
那领头之人姓王,跟随他的人都称他一声王老九,见宋思白几人被拦下,登时又觉得自己腰杆子硬了,梗着脖子道:“大人也不必急,该是什么衙门自有定论。如今大人是在金州,莫说消息传回上京要时间,就是今夜能送回去,朝廷来了命令,也得先过我们大人不是?”
“呸!”宋思白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回去告诉你主子,要抓逆党也要拿出证据。大理寺查案也要讲个人证物证,你们将朝廷命官扣押于此,已是违了大梁律,可以斩脑袋的!”
跟随王老九之人一听砍脑袋,顿时气势弱了三分。他们虽然人多,但对面亮出大理寺的身份,到底还是怕的。
都是些升斗小民,哪知上头争斗?这位爷是因寡不敌众才被他们押来此处,若真惹急了,陪进了性命,那可是不划算。
王老九见自己人心生退意,顿时有些急了:“扣押扣押,也得是真的扣了押了!只是我们大人请几位在此处稍后,怕有逆党袭击你们,这才派我等保护。大人就是告上去,我们也是无错的。”
他放下狠话,到底是担心那能言善辩的京中来人影响了他的手下,连忙把门一划拉,领着人就跑。
被人这般挑衅,宋思白哪里忍得,就要追上去再骂,杜元良见状,连忙将他拉住,好说歹说才把人拖到旁边的厢房内。
此处屋子为方便办公,从中间打通,直通东侧厢房,待入了屋内,将门关上,杜元良才道:“这摆明了是徐茂存急了,你一向聪明,怎会看不出来?”
宋思白一屁股坐下,没好气地道:“他就那么厉害,都到这个时候,连朝廷命官也要一起关?”
“我们做的是要人家性命的事,人家急了自然要跳墙,就算是自焚,也要拉上我们。”
“都怪裴倾。”宋思白冷哼一声,“我就说要查了徐茂存手中的地契,将人一起抓了才稳妥,他偏要打草惊蛇。如今好了,被人用逆党摆了一道!逆党逆党,我看他才是逆党!”
杜元良轻叹了一口气:“裴兄自有他的打算,历来你见他做事,什么时候这般无章法过?只怕是故意卖了破绽,还留了更大的鱼钩。”
宋思白仍旧不忿,只是他听杜元良这么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难不成,他不是为了田契……”
杜元良倒了一盏茶给他,想让他消消火气,闻言道:“怎么又这么猜?”
宋思白面色有些难看:“他手中有那么多寒衣卫的案卷,明摆着想把那旧案揪出来。当年那场旧案,徐茂存还未致仕,也与他有些关系,难道……他果真是想让寒衣卫背上恶名!”
宋思白忽然起身,倒令杜元良一惊:“这怎么又有寒衣卫的事?这些年这案子无人敢提,你们疯了,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我不管他要做什么事,寒衣卫是谢伯父的心血,我既与谢家兄长一道习武,便断不能坐视不管。”
“聆玄!莫要冲动!”杜元良虽还不知宋思白想做什么,但猜也知道,宋家长辈与当年寒衣卫总领谢关河有旧,若果真牵扯寒衣卫,他只怕不能冷静。
宋思白沉了口气:“是不能冲动,偏偏他要动寒衣卫,徐茂存就要查逆党,我看这下好了,只怕是狗咬狗。杜大哥,你就是圣贤书读得太多,这才被那人道貌岸然的模样骗了,你等着,我这就想法子出去,证明给你看!”
“聆玄!”杜元良还想再拦,可他一个文官,哪里拦得住一心想走又学过几年武的宋思白?
那人两个错身就绕开了他,也不走门,竟是夺窗而去。
*
暗夜沉沉,几颗星子挂于夜空之上,闪烁几分寒意。
沈明嫣跟着裴倾和谢罪自那屋子侧边窗户跳出来,方巧一股寒风吹过,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冷吗?”裴倾自是瞧见她的模样,低声问道。
沈明嫣摇摇头,方才两人同处一室时的场景便又跑回她脑海之中。他生怕这人又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之事来,是万万不敢暴露一分不对的。
裴倾看出她的别扭来,也没有继续问,只朝谢罪点了一下头,三人便从旁进入屋宇和植物构建的暗影之中。
沈明嫣借着点点光亮,瞧见了许是谢罪来时清理的盈缺苑侍卫的尸体。那少年果真武艺高强,杀人无形。
她倒是第一次做这般潜伏之事,又是以身入局,不免越走越是紧张。
她也不知这路线是要去哪,只觉在盈缺苑的阴影里到处地绕。
怪不得谢罪用了这么久才来,想来他要找出这么一条时刻能隐匿身形的路来,也要费上不少功夫。
更何况还带着她这么一个不会武的。
想到谢罪进屋时瞧见她那惊讶的眼神,沈明嫣思量只怕在裴倾一开始的计划内,并不会带着她一起。只是不知他如今这般决定,又是出于何种考虑。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前头的人停了下来,沈明嫣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但听得在她身侧的裴倾道:“就到这吗?”
只能看清一个轮廓的谢罪似是点了点头:“后头有机关,我怕出不来,就没再走。”
“足够了。”裴倾淡然开口,而后看向她。
“若是天明,我未从这里出来,没有找到你,你就跟着谢罪他们杀出去,以谋逆之罪抓捕徐茂存。”
他一边说,一边拾过她的手来,将一块冰凉的腰牌塞入她手中。
沈明嫣反手握住他的手指:“什么意思?你会死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宋在无意中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