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
季瑛迫使谢九珠正视他,正如他以前做的那样。
她被迫仰起头去看这个自己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那种被压制的感觉再度出现了。
谢九珠又惊又怕,“我为自己的丈夫流泪有什么错吗?”
“那你大可以收起眼泪了,袁师禹与太子在宫中起事谋逆,已经伏诛了。”季瑛直直的盯着谢九珠的眼睛,他难以忍受她为另一个人而难过。
“这不可能!太子怎么会谋逆呢。”
袁师禹明明是突然被传召唤宫中去的,他明明还说过要自己等他回来,再请太医呢。
谢九珠下意识的捂着肚子。
“可太子一行人携兵甲入宫亦是事实。”
季瑛俯身贴着谢九珠的耳朵,“听说袁师禹万箭穿心而死,他的尸首想必正挂在城门之上示众呢。”
他靠得太近了,温热的吐息使谢九珠身上汗毛根根立起。
她诧异的看着对方,眼里除了泪水还有不可置信。
但季瑛又什么必要欺骗她呢。
谋逆是假,但袁师禹身死是真。
谢九珠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所以呢,你专程来和我说这些的吗?”
谢九珠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淌,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得这样厉害的。
不是说人伤心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吗?
难道,自己还不够伤心。
谢九珠回忆起丈夫傍晚离开时的样子,回忆起他的声音。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所以自己才不够伤心,才会掉这么多眼泪?
她找不到答案。
谢九珠心想,自己只有亲眼看到丈夫的尸体,才肯相信他已经真正死去了吧?
但还有这个机会吗?
季瑛没有回答谢九珠的质问,他只是松开谢九珠的下巴,歪着头看着她,试图看清她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我以为三年前你从谢家逃走是为了我,当时我将你送回莲州时还觉得恨愧疚。可如今一看,不过三年你心里就换了别人。倒显得我非常可笑了。”
可笑,你有什么可笑的。
你不也好好娶妻生子了吗?
谢九珠抽泣得厉害,没办法去质问他,只能愤怒的注视对方。
“头一次见你哭得这样厉害,莫非你还真的爱上了袁师禹?还真是个冷心的薄情女子,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换回来的。”
他在说什么?
自己与他何时有情。
“你……你到底……到底在说些什么?”
季瑛又换成了那副冷冰冰的声音,他的眼神也凌厉起来。
“把袁氏的孩子交出来吧。你把他藏在哪里了?”
“我不知道什么孩子。”
“你还是这样嘴硬。”季瑛失去了耐心,他掐住谢九珠的脖子使她难以呼吸,“我再说一遍,你把太子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交出来——”
谢九珠感受到来自脖子上的压迫,拼命的挣扎着,指甲抓破了季瑛的手背,弄皱了衣裳。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季瑛掐死的时候,又感觉到身子整个一松跌坐在了地上。
“咳咳……”
谢九珠流着泪狼狈的看着这个自己最害怕的人。
以往的那种直觉再次环顾周身,季瑛这个人真的叫人难以看透。
她感受不到他的喜怒哀乐,自己总是在猜。
他一会儿一个样子,谢九珠真得被他弄怕了。
“我不知道,你想杀就杀了我吧……咳咳……”
谢九珠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她眼角泛红带泪,却让季瑛更加喜欢了。
他一直都很喜欢她可怜巴巴的样子。
如果能哭起来那就更好了。
她会怎样哀求自己呢?
太子的孩子能不能找到已经不重要了,至少眼下是不重要了。
大不了,将整个兴昌侯府围起来杀光就好了。
到了那时候,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
除非它能遁地。
“杀了你?”
季瑛莫名笑了起来,“我不会杀了你的,相反,我还要和你一起长长久久的活着呢……”
他捏住谢九珠的脸,俯下身子用力咬破了谢九珠的嘴唇。
……
室内静极了,袁锦萝除了哭还是哭。
在院子外面的那些可怕的动静之下,她的哭声在屋内回荡,却显得此时此景更加怖人。
袁二夫人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醒来的。
她微微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除了一直哭泣的女儿,还有一旁发髻凌乱的谢九珠,她右边的那只猫儿眼坠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谢九珠现在倒是不哭了。
心里除了屈辱,还是屈辱。
等她见到袁二夫人醒来时,做得第一件事却是解下衣带往房梁上抛去。
“你这是干什么?”
袁二夫人强撑着病体,跑过去一把夺下谢九珠手里的衣带。
“你想死?”
谢九珠摇了摇头,却说自己不知道除了死还能做什么了。她受了那样大的侮辱,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呢?
她强忍着羞耻把事情的缘由告诉了袁二夫人。
啪——
袁二夫人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但出乎意料的是袁二夫人下一刻又把谢九珠一把拉倒怀里抱住了她。
“这样一件小事你就要去死?谢氏,你的心性难道就如此懦弱,这样一件小事就能将你打倒?”
“这是……小事?”
袁二夫人强撑着一口气,“眼下正是袁家性命攸关的时候,你怀着袁家骨肉怎能随便去死?”
“还不曾请大夫来瞧过呢……”
谢九珠捂着肚子,心里更加难受了。
她也舍不得呢,她比袁二夫人更加舍不得。
虽然还没有请大夫来瞧过,可能是直觉,又或是母子连心。
谢九珠的的确确感受到自己身体里多了一个弱小的生命在跳动。
可这孩子来得太不真实了。
“可眼下除了死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谢九珠说,外面的禁军是不会放过她们的。
“小皇孙呢,方才我昏迷中已经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先让张女官出来吧。还有。”袁二夫人看着谢九珠,“任何时候都不要随随便便去死,那样只会亲者痛仇者快而已。我们袁家的女子从不在乎小节,重要的是你能做什么,你可以做什么。眼下正有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
“是什么……”
谢九珠暗淡的神色里,多了一丝光。
“那就是活下去。”
穿过漆黑的地道,不知走了多久仍不见一丝光,这条地道直通到玉京晋河边的枯井之中。
谢九珠实在是没想到,季二夫人的床下竟还藏着这样一条密道。
此后,她将孤身一人,过去所有的一切再不与她相干。
谢九珠擦了擦眼泪,继续向前摸索着。
当时她们把张女官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外面的禁军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准备将整个兴昌候府付之一炬。
季瑛不知道哪里去了,他走之前只丢下一句他一定会救下谢九珠的话就离开了。
张女官将孩子交给了谢九珠,然后告诉了她们自己所知道的今晚的一切。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太子突然被圣上传召之后便再未回来,之后太子妃便收到了太子被诛杀的消息,而东宫也被团团围住。
太孙也被他们接走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之后……
“娘娘她饮下了催产药,以命换命,拼死产下来这个孩子……”张女官将熟睡的皇孙交给了谢九珠,他睡得真熟,丝毫没有意识到今后迎来的会是怎样一条曲折的前路,“请您一定要保护好他,还有……太子他们是冤枉的……”
张女官受过东宫大恩,若不是自己已经快不行了,她一定会亲自扶养太孙长大,告诉他,他的双亲究竟蒙受了怎样的冤屈。
谢九珠含泪接过太孙,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候府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要怎么出去啊。”
“阿萝,去推开娘床下的左数第三块石板。”
“嗯。”
袁锦萝乖乖照做,石板被推开后露出一条漆黑不见其尽的地道来。
谢九珠目瞪口呆,她实在是没想到这里竟会有一条密道。
“圣上总疑心袁家,这也是我不得已而为之。”袁二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和遗憾,“没想到还是用上了。”
“从这儿下去能一直通到晋河边的一口枯井里,从哪儿逃出来后,谢氏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扶养小皇孙和孩子长大。这个孩子——”袁二夫人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了,她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你们好好活下去。”
袁二夫人让谢九珠先带着小皇孙下到地道里去,谢九珠乖乖照办,可当她下去之后,石板却被合上了。
“二婶婶!锦萝!你们跟我一起走啊,不能留在这里啊!您不是才告诉我不可以死,要活下去吗?为什么!”
谢九珠拼命拍打着石板,但这石板从上面打开容易,从底下推来却很难。
“谢氏,你自己一个人带着小皇孙走吧,人太多是逃不了命的。所以我们必须留下。”
袁二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袁锦萝,“阿萝你怪娘吗,娘没让你跟着嫂嫂一块儿逃走。”
她摇摇头,“女儿只想和阿娘待在一起。”袁锦萝乖巧的依偎在母亲肩头。
“不愧是娘的女儿。”
袁二夫人含着泪花,“娘知道阿萝一向是最勇敢的。”
她让袁锦萝从妆匣里取出头油泼在地上,灯盏里的灯油也一齐淋在帐子上、床上还有她们的身上。
张女官看出来她们想要做什么,“还不够,让我换上世子夫人殿衣裳吧。”
这里没有谢九珠的衣裳,她只好换上了袁二夫人的一件旧衣裳,紧接着她拔出腰间的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脸。
“不必做到这一步的。”
张女官却说,“要的,万一没有烧到脸呢。”
说完,她强忍着疼痛,咬牙划花了自己的脸,这下再也没有人可以认出她是谁了。
做完这些,张女官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袁二夫人从暗盒里倒出两颗药,一颗给自己,另一颗给女儿。
“来,吃吧。”
袁锦萝乖乖服下红色的药丸,依偎在母亲怀里渐渐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乖,别怕,娘陪着你呢,陪着呢……”
袁二夫人将火折子丢在地上,火焰瞬间吞噬了一切。
等外头的禁军发现火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大火将整个兴昌候府烧毁殆尽。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了兴昌侯府,再也没有了袁家。
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不知多久,谢九珠终于从一处枯井中爬了出来。
怀中稚婴熟睡的面庞上还有一丝安详,抬头却只见漫野大火将玉京无情吞噬,耳边哀嚎声不绝。
此身如地狱
谢九珠茫然无错混迹在逃亡的百姓中却不知天下之大该往何处安身。
“快给我闪开,挡在路中间作甚,大伙儿都还要逃命呢!”
对,她要逃,她还要活下去!
谢九珠紧抱着怀里熟睡的婴孩,坚定地朝城外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