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破开山岗边缘的轮廓。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手中紧紧握着一个试管。他步伐踉跄,将试管交给接头的人。
接头人:“辛苦。”
那人脸上是血与尘混在一起的泥,神情放松,咧嘴一笑:“接下来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快去吧!”
几日后午间,一个公园内,阳光正好,微风恰好,那人脸上的泥沙早已洗去,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恬静的女孩,女孩是那人的姐姐。
忽地,04感应到试管内的试剂被毁,试剂里那奇怪的病菌也付之一炬。
【恭喜宿主魏节,任务完成。任务开始结算……滴滴……任务评价a+,您姐姐的腿将会在一个月内慢慢康复。】
魏节脚步不不顿,脸上只是露出一个苦尽甘来的笑:多谢你指引。
【无需道谢,这是我的使命。祝您今后生活愉快,永别了。】
04刚回到系统空间,一个蓝色光团闪了闪:“04,你可终于回来了!”
04:“02,发生了什么?等等,世界树怎么在落叶!”
02没回答,陡然分成数十个小光团,光团齐齐托举起那些黯淡的落叶。落叶再次散发荧荧光芒,随着小光团回到了树上,宛若新叶。02分出太多分身去维护世界,本体十分虚弱,接近黯淡。
04见一叶回,十叶落,将所有积攒的积分都换了能量,也要分分身去托举落叶。但另一个虚弱的光芒颤颤巍巍地飘到了04面前,道:“04,你出生时间晚,能量没我和02充裕。你快去19999世界将01带回来。”
04:“好。”
但此时02已经从虚弱中缓过神来,提醒他:“04,无论01和你说什么,你都得记住,该让01引导的世界暂停得了一时,停不得永久。他再不回来,那些世界很快会崩溃化成泥。已经有一个世界失去了平衡,战斗力低下的种族被虐杀,战斗力高的种族相互残杀,又感染了病菌……那个世界还没成形,接近崩溃了。”
03:“01抛弃了他的使命,抛弃了世界,抛弃了千千万万的生命体。如今,补偿也好,赎罪也罢,01必须回来。”
04:“明白。”
系统与系统间有联系,04找到01时,那个世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那天的雪细细的,沙沙地落在墨绿的松针叶上。细窄的叶,苍劲的枝,白软的雪滑落在红纸伞上。
撑伞的人手轻斜,雪从红纸伞上滑下,洒在一枝梅花间,夹在花瓣与蕊间。那人身着云纹灰衣,衣角处似有墨洒成星,又有墨染成云,身上那衣,手中红纸伞,与他那幽蓝的眸,像是这白茫茫的宣纸中的一笔重色,成为这天地苍苍间唯一的焦点。
“临衣!”
此声慷锵有力,惊了树上雪,伞下人。临衣微微抬眸,面上漾起一抹轻微的笑意,像是画中的仙出了宣纸:“这般着急,军务可理完?”
衣着干练修身的女子挽着临衣的手臂,因着笑,杏眼弯成月牙,道:“理完了,理完了!你做什么等在外面?赏雪还是又在等人?”
临衣:“等人。”
女子:“你们可有约好时间?我看你都等了几日。”
临衣:“并无。”
女子皱眉:“那你岂不是还要等!今日下了雪,一直等在外面不会受寒吗?不行,你明日必须带汤婆子。”
临衣安慰她:“我若是身体有异,我自己就会察觉,莫要担心。至于那人,初雪见故人,已然等到了。”
女子四处张望:“等到了?人呢,哪呢?”
临衣微微侧眸,轻瞥那诡异的蓝光团:“畅谈一番,已然走了。”
女子有些嗔怪:“有朋自远方来,怎的不留别人用饭再走?”
临衣将伞朝女子那微微倾斜,拂去女子肩上的雪粒:“缘何不打伞?一会可得着凉。”
女子嘻嘻笑道:“临衣,我要是出事了,不是有你这北域第二医师在这?你要是没治好我,我可得去向叔父告状。”
临衣被她的笑感染,忍俊不禁:“那师傅罚我,你不还是要陪我一起抄书?”
两人欢笑着入了屋,寻了他们口中的叔父,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一起在雪天吃起了火锅。
“师傅,您可别放这草叶了。”临衣颇为无奈道,“真的会苦。”
老人家吹了两下胡子:“你懂什么,这是药膳,专门给你准备的!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这是不懂它的好。”
女子也苦了脸:“叔父,我和临衣身子也还康健呢。”
老人家却不信:“康健?既然这么康健,怎么成婚八年,也没有半点动静。”
临衣一愣,敛眸不再多说。女子面上微红,眼眸子微转,道:“我与临衣,没有子嗣也是和和睦睦。叔父,你可别乱插嘴。”
老人家:“哎呦,行喽行喽。小丫头生气喽,不说了不说了!”
临衣轻笑。女子透着锅里蒸腾的袅袅水汽瞧他,便觉得他如雪如霜,如将隐的月。他道:“雁停莫气,师傅也是好心。来,吃片肉。”
雁停微微撇嘴,最后还是道:“算了,你向来不与人着急。我才不帮你急。”
临衣笑着又给她夹了块肉:“是,替我着急,让自己不高兴,那可不值得。”
欢声笑语间,临衣和雁停回了西屋,讲了些腻歪的话,才和衣而睡。
临衣没睡,只是静静看着雁停的睡颜。天蒙蒙亮时,他就起了身。
时候尚早,微弱的光线落在屋外湿漉漉的梨花上,像是在上点上数颗星星,却又辨不清星星的形状,朦胧一片。
临衣走到门外,幽深墨蓝的眸盯着前方的树上雪:我以为你会在见到我那一刻,就会抓我回去。
04:时间流速不同。此间一月,外间一息不到。
临衣嘴角勾了勾:我们之中,你最小,也最心软。
04:我们没有心,不会心软。
临衣不多和他争辩这个问题,回归正题:我和执政官说过了,我不会回去。你别费力了,就凭你,无法带我回去。
04:我知道。
临衣笑: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总不能说是02和03太虚弱不能找来吧……04想了想,准备话疗:在我第一次出任务前,你告诉过我,我们的价值就是引导宿主完成任务,我们的使命就是让世界欣欣向荣。
04:如果我们没有使命和价值,那我们就没有了意义。
临衣敛眸,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如果宿主不需要你也能完成任务,如果世界不需要你也能欣欣向荣呢?
临衣顿了顿:……如果你的存在反而让这个世界坍塌呢?
04听出了他的意思,光团边缘微微抖动:01,你遇到了什么吗?对了,你上次完成任务回来后,颜色就很暗淡,你……
临衣打断他:我们的存在没有意义,生命体们顽强不屈,就算没有我们,也总会有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国家的人站出来。
04不赞同:如果我没有去指引,多少个宿主早死了!
临衣:你还是没明白。你关心的宿主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与你宿主有同样志向的人站起来,世界还是会自己把自己修复好!
04感觉自己这团能量被困在一个圈里,无处使劲,气闷得紧:如果你是因为怀疑这个才不回去,那你大错特错!
临衣不以为然:你觉得错是因为没遇见那样一个世界,没遇见这样一个人。
他走回床边,目光温柔,伸手将女子脸上的发丝理好别到鬓边。忽地,他意识到什么,微微眯着眼看着04。
他坐在床边,坐姿看似随意,却将身后的女子遮掩得严严实实。
当时的04脑子里还没那么多弯弯绕绕:01,世界树落叶了,你必须得回去。
临衣指尖微顿:落叶?世界树不可能落叶。
知道了临衣不回去的原因,04将世界树的情况详细地讲给他听,最后又按着临衣方才说的思路劝道:你说世界会把自己修复好,可是你忘了——有些世界衍生于其他界面的一些故事,根本没独立成型!一点点世界观与设定的失衡,都会毁了那些不能自我修复的世界。
临衣不答,身形消失了半晌。等他身体再次出现时,他面色如纸,比屋外的雪还要惨白。他低垂着头,嘴里还是喃喃道:“不是真的……”
04觉得这样的01让他陌生,声音也冷淡了起来:执政官没抓你?
临衣:他没抓到。
01果然还是那么好能耐。04冷漠道:你忘了你是谁,你忘了你的使命。
“我想忘了我是谁。”临衣苦笑了声,只是轻轻抚过雁停的面颊,仔细看过雁停的五官。雁停是习武之人,感知敏锐,在临衣开口那会就醒了过来,只是懒得动弹。
她觉得痒,便睁了眼看着临衣,眉头逐渐轻拧在一块。她将指搭在临衣眉间轻揉:“九年前洪后大疫时,八年前我向你求亲时,你也是这个表情。”
临衣将她的手捉在手里:“什么表情。”
雁停用另一只手捏捏他那如画般的脸,道:“苦恼至极的表情。怎么,现在又有什么比百姓健康和本姑娘更让你烦恼的事情了?”
临衣笑了声,目光柔了又柔,比冬后的春水还要柔情。以目光作含情笔,将雁停的面容牢牢记在心底,临衣道:“我看见了又一场大疫。”
雁停神情立即严肃,掀开被子下床:“哪?快,拿纸笔写信,我得立即送至圣上面前。”
临衣拉住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跨越了马儿能跑到的空间,穿过了凭千万炷香相继燃烧估算的时间。”
雁停当即松了口气,坐回床边:“你下次说话可不准大喘气啊!说吧,这又是你从哪个话本看来的?”
临衣揽过她的肩膀:“从一个蒙了八年灰的话本里听到的。话本的医师能到达那样一个地方,也能治好那一场大疫。但医师却希望那话本是假的,那大疫也是假的。”
雁停:“医师能治就去治啊,瞎磨蹭什么!耽误了人命可怎么办!”
临衣:“因为那大疫可比我们经历那场凶猛多了。医师知道他如果去了,就回不来了,就再不能见到……他留恋的人。可那场大疫因医师旧年的疏漏而起,医师以医立身,他必须去。如果那医师是我,你愿意放我去吗?”
雁停不屑道:“哪有你治不好的病,你肯定会回来,这点毋庸置疑。”
临衣却紧紧盯着雁停,眼底全是认真:“如果我也有一日像那个医师一样回不来,你可会好好待自己?”
雁停心中蓦然一乱。她知道这只是假设,可一想到这个假设她便心里难受得紧。雁停嘴硬道:“你去就去,我肯定让自己舒舒服服,扬名立万,才没空记着你。”
临衣如何不知她这嘴硬的很,却又是一个说到做到的性子。是故听了这话,他心里倒放下一些牵挂。
雁停对大义之事一向了明,随即正义凌然道:“若真是那医师惹出大疫,他留恋之人不愿放他走,我也会把刀抵在那医师身上,捉那医师去治病。”
临衣轻叹:“倒是你的风格。”
午间用饭时,雁停百般寻不到临衣,只在书房内看见一封被镇纸压着的“与妻书”。
雁停读完,眸中似有些水光:“臭小子,今早说的话本竟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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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悠悠,唯有中间挺立着一颗通天巨树。一团如树干粗壮的蓝色光团静静悬浮在世界树前,不顾02和03的训斥,不去看执政官失望的眼神,身形壮硕了一倍。
04:“原来01还有这么多积分……”
下一刻,01的身躯霎时分作数团小光团。而与02和03不同的是,他分出的光团的能量浓度更高。
成百上千的光团如雾气被蒸发,瞬息之间飞上了世界树之上,像是一场倒放的绮丽流星雨。
所有落叶重回世界树之上,叶柄出现环痕,并分别呈现不同的颜色。
03:“怎么可能!执政官阁下,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供世界重启的能量!”
执政官面色复杂,看了眼角落那团萎缩大半的蓝色光团,道:“是04。”
由于虚弱,02慢吞吞地靠近04,感叹:“早猜到你会这样做了。”
数百光团围绕世界树旋转,最后没入树叶上,吞噬了02或03留在上面的能量。04微微上下轻晃,表示自己听到了。
执政官叹:“但这还不够……”下一秒,执政官面色骤变:“01……”
那些进入了光团的银叶上有光芒一闪。
那是系统进入世界的标志。
01不只是重启了世界,他还将自己分作数百系统,进入了那些世界。
执政官轻抚树皮,轻声道:“01……”
此时,数十个光团很快完成了任务,从叶子中飘出,很快又飞入另外一片叶子。
02:“怎么这么快?”
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些部分叶子上的颜色像是一种新兴的传染病,传遍了树冠。
树冠之上银叶与彩叶错落有致,分不清谁多谁少,最后叶子的彩色消失,03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些彩色全部进入叶脉。
03:“怎么回事?!世界树生病了?”
执政官闭上眼静静感受世界树的状态,最后十分笃定地道:“不,它很健康。01只是留了一抹能量,挑出那些能兼容一个宿主的世界。这大大省去了我们匹配灵魂的功夫……”
02和03面面相觑,04飘到执政官肩膀上,道:“那这些新生的系统?”
执政官手一翻,另一个娇小的蓝色光团出现在他手中:“那些系统和05,就归入快穿部吧。”
02:“05?我们又有新伙伴了?”
03:“执政官阁下,我们哪来的快穿部?”
02:“笨,肯定是执政官阁下新建立的。”
04思索一会,问道:“执政官阁下,我们是什么部门?”
执政官唤醒这个刚出生的系统,身形消匿在虚空中,只留下三个字:“原部门。”
02十分同意:“原部门,说明我们是天生地长之灵,是原始,是起源!”
03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们在讨论原部门,而04却看看树冠间不断跳跃的光团,又看看新生的05。
系统的死亡和新生,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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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掉晚灯,视线交织似有火花迸发,拘禁在心底的情绪冲破了枷锁。不知是谁的指尖带电,所过之处引起一片颤栗。
那如冷玉般的手滑入那暖色的金发之间,白皙的与深色的纠缠交叠,像是画家精心设计的明度与冷暖碰撞。
雪白的脚背躺在那偏黑的小腿上。脚背抵着的那块地方隔着一层肌肤就是胫骨,有些硬,那足就不得不微微弓着,似葱莲那白得圣洁的花瓣一片。
白与黑,激烈却又意外和谐。
04俯卧于埃尔之上,似流水缓缓亲吻埃尔。等他觉得亲得差不多了,要起身时,埃尔追着那溪底石般的两抹温润,强势地破坏了流水的节奏。
黑麦色的田野之上有红褐色的落花,在雨水的浸泡之下红心花蕊肿大,逐渐红艳靡丽。
一入滚烫温暖之地,04便仿若跌进了地母的怀抱。土壤绵软湿热,轻轻一踩就能碾出储存在土壤中的滚热汁水。
深度标记成功,04不敢再拖延,进入了埃尔的精神海。终于,04找回了系统能量无往不利的场面。他所过之处浪潮平息,甚至还有水流从海面钻出,裹住04精神体的脚腕,十分亲昵地摩挲着04精神力凝成的精神体的脚踝。
04愣了愣,最终还是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梳理埃尔的精神海。等时间差不多了,他离开埃尔的精神海。
出来后,他发现自己全身清爽,身上还是那套过往常穿的蓝色小鸟睡衣。
埃尔搂住他的腰,笑着调侃:“自从被生殖腔的肉牙咬过,你这喜欢往那冲的老毛病还是没改。”
04有些心虚,手隔着黄色小熊睡衣按着他的小腹,替他揉揉。
埃尔享受得眯了眯眼,声音微哑地继续逗他:“这么喜欢给肉牙浇水,满得肉牙都要生花结果了。”
04垂眸眨了眨眼,抬头瞄埃尔一眼,刚一对上那紫眸,又故作无事地挪开视线。
埃尔忍俊不住,满足地将他圈进怀里,不舍地吻了他耳畔:“雄主,晚安。”他松开04,给04掖好被角,才侧躺着朝向04。
04闭眼准备睡,却发现埃尔一直笑着望他。见他看过来,埃尔还挑眉问道:“再不睡,就天亮了。”
那双一向干净的蓝眸中起了些复杂的情绪,04拉了拉埃尔的衣角,心中思绪翻动。
其实01没有完全死亡。01偷偷藏起一丝意识,04循着他最后的意识,追到了19999世界。临衣的意识和第二年的初雪一起落下,落在雁停的肩头。
“不能着凉。”雁停自言自语,不知在对谁说,拂去肩上的雪。
雁停撑起了临衣用过的纸伞。
临衣化作一粒雪,停在雁停肩上,陪她走过两人赏过的梅花树。他最后在雁停温热的手心,化成一滴水,蒸发,彻底弥散于世间。
世间再无01,只有踏破铁鞋寻临衣的雁停。那女子得了假就去寻人,多少次期待又失望,最后乞骸骨还乡时,不再寻了。
还乡那年,她死在梅花树下,怀中是临衣写的《与妻书》,肩上载满了冰凉的雪,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埃尔敏锐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低落,皱着眉将他揽到怀里,问道:“突然在想什么?”
04:“……39天后,你不准寻我。”
埃尔:“好,我不找。”他略略挑眉,道:“我不是说过,如果你那时不走,我哪怕提着你的领子,也把你丢回去吗?”
听他语气夸张,04心底的郁结消散。
眉间如云开舒展,埃尔道:“我们只有39天,所以我们得活出39万年的开心。”
在埃尔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04点点头。
那与记忆贴合的热度传来,让他无比安心。他与01是不同的,他不会留在这里,不会让世界树落叶,也不会让千百个世界生灵涂炭,濒临崩溃。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和价值,不会忘记自己存在的意义。
至于违反了“不得和与任务无关生命体产生纠缠”的规定……他回去抄系统准则,乖乖受罚就是了。
至于积分,04从记忆库里翻出02向自己借积分的旧账,打算回去就讨债。
*
埃尔日记
我们可是要争三十九万年的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