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在京城的别院没被收回, 这几日李家人就是在别院里度过的。
温慈到时,见院子里摆满了行礼箱子,下人少了好些, 竟还有两位出嫁的姑奶奶也回来了, 瞧那模样哀戚彷徨, 不像是来送行的,倒像是被夫家休弃了的。这也难怪, 从来雪中送炭的少, 捧高踩低的多。
李老爷夫妻也换下锦衣华裳, 穿着荆钗布裙, 历经此番打击, 两人老了不止十岁, 李老夫人甚至拄上了拐杖。
她见了温慈十分激动, 双眼含泪道:“你是好孩子, 还记得亲自来送送我们。不像别家, 派个管事嬷嬷来的就算是有良心了,更多的是那些不闻声不见人的,正是白瞎了这么些年的情分!”
李老夫人气得不轻,李老爷道:“好了,都到了如今这地步,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还不快请王妃进门坐。”
温慈面带微笑,并不在意, 李老夫人看了眼她的肚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家人忙簇拥着她进屋坐了。
进了屋众人便请她上座,温慈并未推辞,李老夫人虽心里有些不得劲儿, 可毕竟如今她不过白身,哪里还能与温慈平起平坐。这倒罢了,更叫她憋气的是李老爷竟带着全家人郑重地向温慈扣头见礼。
其他人也难免有些尴尬,毕竟往日见了面,不过屈膝行礼,如今却要行跪地大礼。可想到温慈历来温柔宽宏,必是不会让他们真的跪下去的,因而众人都打算做做样子,等着温慈叫起。
可惜,直到李老爷双膝跪到了地上,李老夫人颤颤巍巍地坚持不住也跪了下去,才都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她竟真的受了他们的大礼!
李老爷眼皮颤了颤,目光一暗,恭恭敬敬行了礼,温慈才微笑道:“快扶外祖父外祖母起来,都是一家人,也就您历来端肃严明,在我们这些晚辈面前也如此较真。”
宝湘带着人将李老爷夫妇扶了起来,众人脸上表情惊疑不定,看了眼含笑的温慈,不由面面相觑,一时屋内的气氛就变了。
李老爷谦逊道:“如今老夫不过一平民百姓,见了您自是该行礼的。”
温慈笑:“果然,人只有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才会如此的听话,守规矩。”
李老夫人脸色变幻不停,此时听了她这话惊疑道:“你……慈儿……”
李老爷扶着李老夫人在一旁坐下,又对温慈道:“想必王妃今日特意上门是有话要说吧,既如此,就让不相干的先下去吧。”
温慈看了眼其他的李家人,此时都不解又惊惶地看着她,温慈点点头:“自然,冤有头债有主,我这人向来讲道理,是做不出为了私愤就灭人满门的事的。”
李老夫人瞬间瘫软在椅子里,李老爷叹息一声,挥手让其他人下去,屋内一时空荡了不少,他负手在后,肃穆的眼细细打量了几眼温慈,道:“你母亲不在之后,你外祖母就回来告诉我,你已经恢复了记忆,记起了当年的事。那时我不以为意,觉着不过一个小女娃罢了,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如今看来,真是小巧了你。”
温慈微笑:“您谬赞了,不过如今这母亲、外祖父外祖母的称呼就免了吧,这么些年了,我每每以此喊你们时,你们恐怕不知我心里是怎样一种恶心欲呕的感受。”
李老爷皱眉:“这么些年?你早就恢复了记忆?”
温慈笑着摇头:“恢复什么记忆?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我从来没有恢复记忆,因为……”她笑着,那笑却渐渐变冷,最终沉入她的眼底深处:“从未失忆过的人,何须恢复什么记忆!”
李老爷愣住,李老夫人更是满脸不可置信:“这……这怎么、怎么可能呢……你、你当年不到六岁……”
“怎么不可能呢?”温慈冷漠的目光落到李老夫人身上:“若一个孩童,整日活在忧虑害怕之中,日日听着娘嘱咐‘别惹怒你母亲’‘别和姐姐弟弟玩儿’‘别表现得太聪明了’‘别打扮得太好看了’……日日惶恐夜夜惊梦,我相信你们也会永远记得那种无助和恐惧!”
“直到我外祖姜家被你们的女儿灭了满门,被你们这对老东西烧成了灰烬,我所有的梦魇就成了现实!那段日子我连话都不敢说,我连你们女儿的眼睛都不敢看,我就怕说出一个字惹怒了她,就怕她看我一个不顺眼也杀了我!你们理解我过得是怎样痛苦的日子吗?”
温慈压抑不住的愤恨激动,脸色都有些泛红,蔡嬷嬷见此忙安慰道:“王妃息怒,您千万别气,要注意您自己的身子还有肚子里孩子呀!”
温慈咬牙闭上眼睛平息了片刻,再睁开时,已然平静了不少。
她看着脸色灰败的二人淡淡道:“后来,温慧把我从假山上推下去,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害怕极了,那时我没有别的想法,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我也要死了,我肯定也要死了。可是我没有,我摔得头破血流却还是活了下来。”
“醒来后娘就教我,说若我想活着,从此以后就不要认她,只记得我的母亲是夫人,她只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姨娘。”
她的眼眶不知什么时候红了:“但她从未让我报仇,从未!她一心只想着让我活下去,因此,她甘愿将她的女儿拱手推给杀死了她全家的凶手,认凶作母!”
“可我怎么能忘记那些年惴惴不安的日子?我姜家外祖的血海深仇?还有我娘和未出世的兄弟的仇呢?我隐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可惜了,夫人还未等到我出手就死了,如今剩下的,就只有你们了。”
李老夫人这时哑声道:“淑儿不是你杀的?不是你和那个赵公子合谋杀的吗?”
温慈淡笑:“我自是想要她的命的,可显然老天看不过眼先收了她。”
“怎么可能……”李老夫人不敢相信。
李老爷却比她要冷静很多:“所以王妃今日前来,是想做什么?想要老夫的命么?”说罢昂首道:“当年的事是老夫教女无方,老夫认罚,你若要这条命便拿去,但是李家其他人都是无辜的,您如今身怀有孕,便是为了孩子,还请您积德行善,放过他们。”
温慈冷笑,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拿孩子威胁我?你以为我还会在乎这些?她既是我的孩子,自然要承受我的恩仇,自然,你的子孙后代们也是一样的。”
李老爷脸色微变,看了她片刻,见她面上如敷冷霜,双腿一弯跪了下去:“王妃,冤冤相报何时了?姜家和您的不幸却是老夫夫妇还有老夫的女儿造成的,如今她已经死了,老夫夫妇再把命陪给您,至此,两家的冤屈就此了结吧,否则,您今日来此的消息也瞒不住,我李家也不是没人了,便是宫里也还有温婕妤在,到时,说不得又是一桩仇恨,便是您不忌,可您的子孙们又何其无辜,难道真要他们也自小就被仇恨拖累吗?”
说着面容悲戚:“王妃,您自己就是那样过来的,何苦让您的孩子再受磨难。”
李老夫人早已泪流满面,也从椅子上滑下跪了下去:“王妃,求您开开恩吧,我们夫妻甘愿赴死,此事就此了结吧!”
温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曾经高高在上的高官贵眷如今卑微的匍匐在她的膝下可怜哀求,可她的内心却并无报复的快感,便是将这些人千刀万剐,她的亲人们也一个都回不来了。
手下突然动了动,好似肚子里的孩子在无声的安慰她。突然她就想到,这个孩子是姜蝉投生的,她上辈子无福,她得为她积福,得让她这辈子过得安乐无忧啊。
她起身,淡淡道:“就这么死了就太便宜你们了,我要让你们李家请回被你们害死的我姜家人的牌位,三代李家子孙早晚供奉,以作赎罪;另外,你们李家人,三代之内,绝不允许踏入京城半步,否则,我及我的后人,将见一个杀一个。”
李老爷夫妻倆十分意外,忍不住对视一眼,虽不用死了,可往后李家三代都要背负凶手的名声和屈辱,且三代不准入京,那便无法科考,李家就无法东山再起,岂不比死更难受。
可若不答应,李家人能不能安全走出京城都是个未知数,便是背负屈辱,也绝不能让李家绝后!
李老爷眼里见了泪,这一瞬间他似乎又苍老了不少,颤颤巍巍的伏下去,颤声道:“老夫答应,老夫答应……”李老夫人见此忍不住失声痛哭。
温慈冷笑:“别一副我逼迫了你们的模样,这本就是你们该赎的罪,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那就留下你们李家满门的性命与我外祖一家赔罪便是。”
既已做了选择,李老爷自然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忙道:“不敢,王妃恕罪,是老夫心甘情愿的,绝无半点勉强。”
“那就请好自为之吧。”
温慈带着人走了,两夫妻瞬间瘫软在地,忍不住抱头痛哭,这时后面有人掀帘而出,忙上前将两人搀扶起来:“李老爷、李老夫人,您二位赶紧起来,地上凉,小心伤了身子。”竟是绿琉。
原来温慧得知了李家的事,她自己不能出宫,便派了绿琉前来送一送,知道温慈前来,绿琉便躲到了后面,也将屋内发生的一切听得明明白白,此时她脸色亦是白的。
两人在椅子上坐了,李老爷深深叹了口气:“方才的事你都听见了,回去告诉你们婕妤,她娘不是王妃害死的,往后别想着报仇了,除非她有身居高位的一日,可……”他叹息着摇头:“她这妹妹心机之深手段之狠不是一般女子能及,你们婕妤绝不是她的对手。”
绿琉神色复杂,她从来都觉得自家主子不是信王妃的对手,可惜她自己却执着地与其作对,此番又听到了这些事,若是回去和她说了,只怕更不会善罢甘休。
李老爷从袖笼里拿出一个素色荷包来:“这是兰香的卖身契,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说着招招手,绿琉忙附耳过去,只听李老爷轻声道:“她是……做质子,万不得已不要……”
绿琉惊愕地看向李老爷,李老爷叹息道:“去吧,这是老夫唯一能帮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