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太子觉得怀中的女人, 与之前那么多次, 有微妙的不同。www.kanshushen.com
那种区别,就好像, 刚刚成熟,从树上摘下来的桃子,跟放了几天的桃子, 一口咬下,唇舌之间会感觉到难以描绘的微妙差异。
那种感觉, 就好像……两个人融为一体的, 不仅仅是肉.体,还有些肉.体之上的东西,那种完美的契合感, 前所未有的美妙, 美妙到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心虚,好像享用了什么,本不该他享用的东西。
那感觉十分奇怪, 奇怪到……怀中的女人已经疲惫地熟睡,他却难得地睁着眼, 毫无睡意。
窗棂上透过来淡淡的月光,他侧躺着, 凝视着身旁女人睡得十分香甜的面孔,散乱的黑发贴着她的白皙饱满的额头,独属于她的幽微体香萦绕在鼻端。
他不由自主地将头埋在沐儿的颈间, 长吸一口气,忍不住想,她今晚这般,难道是因为那两个字的魔力?
“夫君……”
沐儿之前叫的两个字,寻常又普通,天下千千万万的寻常夫妻,都可以叫得。只是,她其实并没有资格这样叫他,就像她没有资格跟他一起上城楼,观看鳌山烟火。
他蹙起修长的眉毛,将手枕在后脑,有些烦恼。
让沈九叫自己一声姐夫,只要他默许,谁能说个不字?更何况他当时也并不正经太子的身份。
可是沐儿叫他夫君却是不同。
他的后宫,可设太子妃一人,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
虽然他觉得后宫女子多了,麻烦也多,并不耐烦补全了,可是从位分看——给沐儿做个良媛就已经算是他极大的抬举了。
虽然他喜欢她那样叫他“夫君”,也愿意看在沐儿的面上,忍受沈家的种种不堪,给他们些脸面和恩宠,可是……并不等于他希望沐儿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因为那样最后受伤害的,只会是沐儿自己。
他这样想着,就觉得心里莫名地有些撕痛,为了安抚这种奇怪的心痛,他凑过去,轻轻地在沐儿的耳垂上吻了一下,低低地喃喃了一句承诺。
*****
第二天,没有早朝。他起来时,沐儿还睡得很熟。他便先起来,到外面练了套拳。
回来时,见沐儿已经起身,正坐在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前,手里拿着张奇怪的绢帕出神。
流采站在她身后,跟另一个宫女替她梳理那一头瀑布般的黑发。
见他进门,沐儿回眸一笑,将那绢帕挂在了妆台的雕花上,起身,盈盈见礼:“请殿下安!”
那声音……平静又疏远,跟昨晚截然两人。
他心头顿时生出一股怪异的不舒服,不由微皱了眉,指着那绢帕道:“这是什么?”
就见沐儿垂眸,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不过是个玩意罢了。殿下可要用餐?”
那种怪异的不舒服更加强烈地涌上来,堵在嗓子眼里。
太子隐隐有些烦躁,一伸手就把那绢帕取了下来,展开一看,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新不旧的绢子,中间有个大窟窿,明明没见过,可又有种奇怪的眼熟。
“好好的绢帕,怎么中间挖空了?是什么意思?”
沐儿抬眉,脸上的笑很淡:“不就是个绢帕么,中间破了一块儿,妾便随手做了个挂件。殿下,今日可要上午朝?也该准备起来了吧?”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从嗓子眼里涌到嘴中,让他觉得有种难以理解的苦涩。
昨日那样柔情蜜意,今日却突然翻脸不认人?又想赶他走?难道昨晚他说的那句话,她听见了?不满意,所以这样对他?她的心也未免太大了。
“全都滚出去!”他蓦然黑了脸。
太监宫女们:口O口……到底怎么回事?殿下怎么突然又生气了?!
*****
沐儿看着他变脸,微张了红唇,一脸懵。她没怎么样啊?不就是不想跟他说笑口常开的事么?!
流采小老鼠一般溜得极快,关上门前,还不忘同情地看她一眼,沐儿看在眼里,觉得滑稽又无力,还有些淡淡的伤感。
果然,不管怎么样,太子就是太子,喜欢你时随手捧上天,不喜欢时翻脸不认人。她若是以为经过昨天,就可以从此恃宠成娇,未免太过天真了。
她当即乖乖地垂头,站好,一副虚心听取教训的模样。
“昨晚……你是不是听见孤说的那句话了?”
沐儿:……昨晚两人胡天胡地时,太子说了不少话。她都左耳进,右耳出,没太当真,想来都是些甜言蜜语。太子指的应该不是这些话吧?莫非,后来她睡着后,太子又说了什么?还是不中听的话?
她忍不住好奇,又不想显得自己对太子说的话完全不放在心上,她便顺着太子的话头,低垂的头垂得更低,点了点头,只默不作声。
下一刻,她就觉得胳膊好像被钳子夹住了,有些胀痛。
“果然如此。孤那样说,也是为了你好。”
沐儿:……她心里更加好奇了。
“妾愚笨……不甚明白。”她弱弱地说。
就听太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手一带,将她搂在怀里:“私底下,你叫孤什么都行,可是当着人面……你还是要谨守本分才是。”
沐儿蓦然一僵……原来是为了这个?她昨天逾越叫了他“夫君”?
沐儿的心突然有些凉冰冰的,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昨天他对她太好,对沈家也太好,她心里感动,想着他平素很喜欢什么并蒂莲鸳鸯还有成双成对这些话头,便想真当他一夜夫君,两人后来也前所未有的和谐。原来……他竟在怕自己当了真呢!
她正震惊难过,就感到太子俯下头,有些冰凉的薄唇在她的耳边轻轻道:“日后太子妃进了门,孤许你一个良媛之位。若是有了子嗣,孤便晋你做良娣。”
良媛之上有良娣,才是太子妃,这级别关系,沐儿还是清楚的。她之前懒,没把将来自己会有个什么位分放在心上。按理说,一个良媛之位也不错了,搁寻常人家至少是个正经的妾,不是通房那种没名没份的。若是做了良娣,那就是个贵妾,已经算是升到头了,真不算委屈她。
可是……她却觉得十分扎心。这就好像你明明没求着别人给你什么,别人却急着来主动告诉你,这东西我要留着给别人,你不行。
他不停地撩拨她,一副要跟她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架势。可是,她还没当真,他就因为怕她当真着急了。她哪里肖想过真的把他当夫君呢?她刚才还拿着笑口常开提醒自己,节过完了,一切都该回归正轨。她也承认,昨天一时感动,觉得,没能跟他做夫妻,是这辈子的遗憾,所以趁着太子妃还没进门,先弥补一下这个遗憾。
而现在,她觉得既心酸又难堪。遗憾变成了……她昨天,怎么会一时糊涂,竟然让九哥儿真叫了他一声姐夫?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来,只低着头,不说话。
就听太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
沐儿几乎本能地偏了一下头颅,她就觉得太子浑身一僵,慢慢放下了手。
“你果然……有了些非分之想。”太子的语气说不出的烦躁。
沐儿这下真的恼了,他可真会自说自话,自我证明正确。她就是矢口否认,他怕也是一厢情愿地不会相信。
她长吸一口气,后退几步,抬头,笑得十分和煦:“怎么,妾想做殿下的妻原来是非份之想么?那殿下又何苦要管流采叫妾什么?妾的弟弟又叫殿下什么?殿下又何苦成天喜欢吃什么并蒂莲鸳鸯粥?”
太子慢慢松开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又回到了她刚进门的时候,那样高不可攀的冷漠。
“沈氏,这是两回事。没人比你更清楚,安平伯府是个什么地方,你生母又是个什么身份!”
“殿下,也没人比你更清楚,太子是什么人,又会有多少女人!妾可没那闲工夫,做你的什么妻,还得辛苦替你管理成群结队的女人!”
沐儿抬着头,修长漆黑的眉毛尾部略略挑着,一双大眼睛,黑亮得好像有火苗在燃烧,嫣红水润的小嘴边含着一朵冰冷的笑意。
“那你也不必做什么良媛了!”太子嘴角抿得死紧,冷丝丝地挤出一句话来。
沐儿大眼微眯,半天,淡淡地冷笑了一声:“殿下直接把妾赏了人,岂不更省心!”
话一出口,沐儿就灵光一闪,背心发寒,她吵架上头,竟然把李业告诉她的话,不小心赌气说了出来。
“赏人?你想孤把你赏给谁呀?!”最后那个“呀”字拉得老长,太子的脸色比暴风雨即将来临时的天空,还要压抑恐怖。
“妾……妾是殿下的人,殿下想赏谁便赏谁呗,妾能做得了主吗?”沐儿只得死撑。李业跑来见过她的事,打死也不能说。
“如果孤许你作主呢?!”那句“妾是殿下的人”显然也没能安抚太子的怒气,他的声音依然冷得像要下冰雹。
沐儿脊背一挺,红了眼圈,倔强无比地看着他:“若是妾能作主,便一世不嫁人!清清静静自己过日子!”
太子脸颊紧绷,一副想杀人的模样,默默看她半晌,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沐儿心头一松,正抚着胸口,就听得“哐当”一声,太子不耐烦等人开门,一脚踹开房门,走了。
*****
等太子走远了,流采才溜进来,拉着沐儿的手,正想安慰她,却突然惊叫一声:“夫人,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沐儿看着流采,不知道怎么地就触动了满腔的委屈,眼泪突然像夏天的雨,没预警地就霹雳啪啦下了起来,她拼命想忍,可越忍哭得越厉害,最后抱着流采,哭得浑身颤抖。
流采都吓傻了,什么时候见过姑娘哭成这样?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也跟着哭了起来。
别的宫女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刚才太子跟夫人吵架的声音那么大,她们在外也基本上听清楚了。
可众人都是一头雾水。这架到底是怎么吵起来的?一大早,夫人也没做什么呀?殿下怎么突然发作了呢?后来……不得不说,夫人胆儿也真肥,殿下说一句,她能怼回去两句。若是换个人,怕不早被殿下提剑砍了?
也有心里替沐儿惋惜的……眼看都能做到良娣了,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就该赶紧跪下谢恩呀。太子妃若是无宠,还不如有宠的良娣实惠呢,只要有了儿子,将来这做太后的,还指不定是谁。这沈夫人……原来还真是个傻的。不得不说,这些宫人想得都挺长远的。
*****
且不说众人怎么看,沐儿自己哭完,就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没精打采地吃过早饭,就把云灵和云珠叫进了次间。
两姐妹有些忐忑不安。听说夫人跟殿下吵架时,还提到了并蒂莲鸳鸯粥,以为是自己闯下的祸。
就见夫人红肿着一双大大的杏眼,上身穿着件耦合色的对襟百花小袄,下身一条月黄色缕金宽斓裙子。明明哭过,又是极家常的打扮,可还是美艳得让她们不敢直视。心里忍不住不平:夫人这么美,殿下怎么会舍得叫夫人哭呢!
就听沐儿声音都有些哑:“今儿十六了,也不知道,陈夫人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偏我一会儿,还要去凤仪殿学规矩。”
两姐妹对视一眼。太子发话,让云珠过来的,难道还会反悔不成?
“我叫你们过来,就是想再问一声。云珠,你到底愿意在哪里当差?我这临华殿,你今儿也瞧见了,殿下说恼,也就恼了。不比陈夫人那里,再怎么样,有个得力的娘家。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若是还愿意回去,我便去跟陈夫人说一声,只说她不在时,借你过来用上些日子,她回来,自然还送你回去。”
云珠一听,眼圈就红了,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下,急道:“夫人,云珠愿意在临华殿,愿意伺候夫人。若是……之前奴婢做的并蒂莲鸳鸯粥错了,以后殿下来,奴婢绝不敢擅自再做这些花样儿。”
沐儿:……。倒霉的并蒂莲鸳鸯粥,哪里有什么错呢?!
她苦涩地扯了一下嘴角:“我能护得住,自然会护住你。以后殿下还来不来也未知呢,若是来了,你便给他做碗黄莲降火粥吧!”
“噗嗤!”
流采在一旁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云灵和云珠见夫人这时还能开玩笑,也是服气,可是心里却又暖暖的。替夫人当差,真不担心会被拉出来当背锅侠,更不用担心会被虐待什么的,真是安心又踏实。
沐儿便叫云珠起来:“那你就先躲在临华殿。陈夫人万一上门要人,我不在时,你就别出来。”
云珠眼圈又红了。她才来多久呀,夫人自己才刚倒了霉,竟然就推心置腹地替她打算起来。怕她出去,被陈夫人的人抓着,吃了亏。她本就是极聪明的人,这时心里早转出了几十个主意,决心一定要把夫人伺候出一朵花儿来。
*****
沐儿安排好云珠的事,这才由全福陪着,带着流采去了凤仪殿。
凤仪殿是前太后的宫室,坐落于皇宫的中轴线上,在桂宫之后,靠近御花园。
沐儿到了门口,通报之后,就有小太监引她进门。全福便行了礼先回去了。
凤仪殿的宫室自然与临华殿不可同日而语。楼阁巍峨,朱栏玉阶。明明是隆冬,可庭中金砖清扫得不见一丝灰败,零落有致地摆放着半人高的各色盆景,有苍翠松柏,有碧绿的冬青,还有虬枝遒劲的腊梅,和繁花累累的红梅,硬是将这隆冬的宫室点缀得生机勃勃。
沐儿一下有些呆。她找全福打听过,先太后早去世五六年了,这宫室便是先太后还活着,怕也不过如此。哪里像是只住着一个先太后的老嬷嬷?
不过,她呆归呆,也没多想,只跟着小太监走进了旁边的偏殿。
进了偏殿,里面的摆设之华贵竟是不输她去过的桂宫,她倒也不惊奇。
小太监便指着一只锦墩,叫她先坐下。
沐儿想了想,便真坐下了。那小太监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进去了。
流采缩在沐儿身边,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低声道:“姑娘,你瞧瞧那条案上的玛瑙瓶,足有三尺高!”
早上跟太子吵完架,沐儿便又吩咐,还让流采叫自己姑娘。她跟太子说的可是真心话,若是她能做主,她还懒得嫁人呢,就做一辈子的姑娘。
她顺着流采的手指看过去,就见那瓶子里插着几枝赤红弯曲的珊瑚树,这些东西真比她在太子私库里瞧着的还好。大约这些摆设都还照着先皇太后生前的模样,一直没变过。
她便去看一旁的沙漏。她们来得早了一刻。说不定红荔嬷嬷还在休息呢。她便也不急,倒想起一件事来,便轻轻拉了一把流采,低声道:“回去记得跟全福说一声,暖阁一时用不到,里头的东西看看有什么怕冷的,都收起来吧。”
今天跟太子吵成那样,也不知道他会气多久。那些东西没必要就这样摆着,怪可惜的。
又跟流采低声商议了些家务事,才听到里面有动静。
沐儿抬头一看沙漏,不早不晚。她心想,这红荔嬷嬷倒是个妙人,这么准时,这是在告诉她以后都不用早来么?
她忙站起身,就见里头帘子一掀,走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婆来。
沐儿一看这婆婆的脸,心里就咯噔一下……怎么跟太子竟是有三五分相似?!
她可只是先皇后跟前的丫头呀!没理由太子反而长得像她!
就见好几个老太监老嬷嬷扶着她,一副对待主子而不是同侪的殷勤。
沐儿心里升起浓浓的怀疑,可是又不敢造次,忙敛身行礼:“沈氏见过红荔嬷嬷。”
虽然她是来学规矩的,论身份,她还是主,红荔嬷嬷还是仆,她这样行礼也算是有礼了。
红荔嬷嬷扬了扬眉,笑道:“坐罢!”声音低微又舒服。
说着她自己也在周围人伺候下坐了下来。
沐儿等她入座,便也坐了下来,心里却是一边疑窦丛生,一边战战兢兢。不知道这红荔嬷嬷准备怎么教她规矩,毕竟当初皇后娘娘一听,都变了脸色。
她尽量挺直了腰背坐得规矩,就听红荔嬷嬷开了口:“是不是见我跟殿下有几分相像,觉得奇怪?”
沐儿:……。她以为自己不动声色,其实被人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