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没有多余的时间伤感, 景溯的伤势还等着她来处理。
她匆匆回了藏身的山洞。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柳凝先简单收集木材,点了一捧火, 忽明忽灭的光映照着整个山洞,亦衬得景溯的脸色苍白如雪。
他陷入昏迷里, 毫无知觉。
柳凝将他身上罩着的外衫移开, 看到他肩头横穿着的羽箭, 箭矢已被她砍去, 如今只剩一根光秃秃的箭杆,陷在他的血肉里。
她提了一口气, 手伸到景溯背后, 握住露在外面的羽箭,慢慢地往外抽。
景溯伤口渗血本不多,然而将羽箭□□后便开始血流如注, 柳凝手上沾了血,看到鲜红一片, 脸色发白, 手有些抖,最终闭上了眼。
她还记得景溯伤口的位置, 闭着眼摸索着将药上好, 然后从自己中衣袖边撕下长长一条, 作为临时的药纱替他包扎起来。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当柳凝终于舒了一口气,将伤药悉数收起时,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柳凝从袖袋里拿出一只糕点,慢慢咀嚼。
他们本来是打算驾车回景溯私宅,谁知半途遭追兵追击, 马偏了方向,竟拐到了这一片山林中来。
如今再想回去,却是做不到了。若沿途返回,极可能会遇上顾曦的人,他们兄妹情义已短,恐怕不能再如此这般全身而退。
何况,景溯伤得还那样重。
柳凝坐在他身边,脊背依靠着石壁,影子被放大在身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昏暗里。
此时静下来,她不禁想起先前割发断义之举,微微有些失神。
身侧传来了一丝轻轻的呻/吟声,柳凝瞬间回神,侧头看去。
景溯眉头不自觉皱了皱,额上沁了细汗,似是伤口有些痛,火光融融中,他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双眸中有些迷茫,张了张唇,发出微哑的声音。
柳凝将身边的水袋取来,替他润了润口唇。
景溯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幽深的瞳仁里映着火光,虽依旧苍白虚弱,整个人却看上去坚实而可靠,就算伤重,依然带给她些许安心感。
他慢慢将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圈,见是一个山洞,低声道:“此处应是狩山东南侧的余脉。”
柳凝点头,她自然不质疑他的推断,北梁山壑地形的舆图,想必早就印在了他脑子里。
“往回走想必会遇到顾曦的伏兵……待我休养两日,我们可以沿着山路往山南走,约摸一两日,便可抵达狩山南面的关仪镇,到了那儿以后,便可联络我的人。”
他声音虚浮,低低地咳了两声后,又道:“今日怕是要在此处将就一晚……阿凝,我外衫袖袋里有一小包驱兽粉,你将它洒在洞口周围,以防夜晚有野兽进来。”
洞里虽生了火,但保险起见,确实应当再洒些驱兽粉。
柳凝依言照办,将一包姜黄色粉末均匀地洒在洞穴周围。
洞外夜色沉沉,夜风呼啸着,黑魆魆的林木肆意摆动着,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
柳凝瞧了一眼,又重新坐回了景溯身边,此时他已经勉强撑着身坐起些,可以借着光,更清晰地看到她的脸。
他迟疑了片刻,双唇轻启:“你……哭过?”
柳凝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分明没有泪珠:“……哪有。”
“傻瓜,泪痕都没有擦干净。”景溯淡淡蹙起眉,目光里透着怜惜,“是谁欺负了你,顾曦么?”
柳凝心下叹了一声,他当时明明晕了,却好像比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轻轻一句,便能准确无误地踩在她的心事上。
她没说话,景溯右臂动了动,似是想抬起手来,替她将脸颊边的泪痕抹去,但最终却是牵动了伤口,痛得嘶了一声。
“别乱动。”柳凝说,顺便将先前的话题岔开,“也别说话,好好养伤最要紧。”
“我的伤……”
“嘘,先睡吧。”
柳凝伸手掩住了他的唇,景溯看了她半晌,最终闭上了眼睛。
山洞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火堆偶尔发出“噼里啪啦”几声,洞外隐约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似乎离他们的距离很远。
一天下来,柳凝也有些精疲力尽,她略感困顿,头一歪,靠在景溯未受伤的肩头,眯了起来。
柳凝眠浅,也不知眯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
她有些迷糊地睁开了眼,看到景溯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在低声梦呓着什么,听不清楚,凑近些,她才听明白他念叨的是什么。
是母后。
柳凝恍然,他大概是做了噩梦,梦里头见着了沈皇后。
可是景溯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比起先前的苍白,此时竟还添了几分青灰,连洞内的熊熊火光,也照不亮他的脸。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触手如炭火般,柳凝眉头一紧,从怀中取出内服的祛热药丸,用指尖碾碎,借着水喂他吃了下去。
水滴从他唇边滑下,不过好在药是喂了下去。
然而药效却并不明显,他的烧稍退下去些,却仍泛着低热,状态也不见好,眉峰间紧巴巴聚拢着,神情似是痛苦。
他断断续续的梦呓也没停,不过内容却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她的名字。
阿凝。
柳凝微怔,眉目间泛起一丝动容。
她一直知道他待她很好,是世上为数不多待她真心实意之人——却没想到,他是实打实将她放在了心里,竟同他的母后一样记挂着。
他无意识地低唤着,柳凝垂了垂眼,慢而轻地依靠在他怀里,环抱住他的腰身。
“殿下……”她顿了顿,轻声道,“子霁,我在的。”
他像是在迷梦里听到了她的回应,完好的那只手臂搂住她,像是溺水之人,抱着身边唯一的浮木。
朝暮居元夜时,他曾将表字告知于她,她只唤过那么一次,如今是第二回。
她一直尊称他为殿下,却并不代表她忘了他的字;明明他只说过一遍,她却记到了现在,却从不说,只在此时才能温柔地唤上一句。
柳凝伸手将他额上的汗拭去,两人相拥而眠,他语声渐消,终于安静了下来,沉沉睡去。
他终于消停下来,可情况却并不容乐观。
低热一直没退,景溯昏睡了许久,当他再次睁眼时,已是第二日的傍晚。
火边有滋滋的声响传来,他循声望去,柳凝正把着根长长的树枝,上面挂了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在烤着什么。
待她听见响动,连忙起身走过来,而景溯此时才看清了那树枝上挂着的,是一条鱼。
模样惨不忍睹,半边烤成了焦炭,干巴巴缩着。
景溯从未见过这样寒碜的烤鱼,忍不住想笑,唇角刚提了一个弧度,却牵动到伤口,只好作罢。
“这个……我第一次烤,看上去不是很好。”柳凝难得有些尴尬,咳了咳,“不过把外面烤焦的部分去掉,应该还能吃?”
她用尖尖的树枝将焦皮剥掉,露出里面的鱼肉,一点一点剃下来,喂到景溯唇边。
他虚弱之下,本就没什么胃口,这鱼不加佐料、烤得又不均匀,滋味也是一言难尽……不过景溯还是强撑着全部吃了下去。
他目光落到她的衣裙上,裙摆一圈潮湿未干,想也能想得出,她为了捕一尾鱼,得花多少工夫。
若是当日不救他,她现在仍可以安心待在顾宅里,何必受这个罪?
景溯神色微微有些异样,柳凝看在眼里:“殿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摇头,沉默片刻,却又抬头问她,“我昨天说的地形,你可还记得?”
“记得,你说此处是狩山东南余脉,若绕山往南走,约摸一两日,就可以抵达南边的关仪镇。”
“不错,关仪镇有水路通行,沿江南下便进入南陈的地界。”他声音虚浮,语气却有条不紊,“阿凝,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原路返回,重新回到顾曦身边,想来只要你舍了我,他便会不计前嫌待你;但若你实在不愿留在北梁,照我说的路线走,也是可以回到南陈的。”
“我发上的白玉螭纹簪,是信物,若你回了南陈无处可去,便拿着这簪子去沈家,我相信——”
“够了。”柳凝淡淡打断他的话,“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交代后事么?”
景溯微微一笑:“你这样跟着我,也不是办法……你照顾了我一天一夜,我已是心满意足。”
“何况就算你离开,我也未必会命丧于此。”他说,“我不是第一次受伤,之前也遇见过比这更恶劣的情况……吉人自有天相,或许你走后,我的部下会找来,或许也会有其他化险为夷的机缘。”
他知道他的情况不太好,他们身上也几乎没什么粮食;她素来体弱,若是再照料于他,难免积劳成疾。
最后将是两个人一起葬身在这荒山野岭,谁也走不出去。
“阿凝,你素来清醒缜密,该知道这并不是能共存的局面。”景溯笑了笑,轻声道,“该如何取舍,难道不明白么?”
沉默。
最后,柳凝缓缓开口。
“明白了。”她低着头,“殿下说得对,既不是两人存活之局……我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活,还有未查明的真相,未报完的家仇。
又怎会傻到为他人陪葬?
“我休息一下,等下便会如殿下所愿离开。”柳凝在一边坐下,淡淡道,“殿下,睡吧,一觉醒来后,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她看出他是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跟她交代这些事,内里早已是虚弱亏空。
听了她这番无情之语,景溯也不伤怀,反而目光中微有些欣慰,似乎是解决一件心头大事,他毫无遗憾地闭上了眼。
其实,也不是一点遗憾没有。
从前情浓时,他也想过,若是将来下了地狱,定也要拉着她作陪——他们谁也不是好人,正好一起纠缠着入那阿鼻炼狱、踏过那红莲业火。
然而真到了此时,却又觉得,她还是活生生的样子最好、最令他心安。
景溯没再中途醒来。
而柳凝呆坐了片刻,瞧着眼前的男人,探了探他的鼻息。
鼻息微弱滚烫;她又搭脉,脉象虚浮不稳,她虽不懂医,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再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应当赶紧找郎中替他诊治;可关仪镇离此有一两日的路程,若是她带着景溯同行,速度恐怕更慢,食物与水也不够……真就如他所说那般,不是两存之局。
她一个人走,的确是最好的出路。
可柳凝还是将景溯的一只胳膊还在自己颈间,将包裹系在身上,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撑着他,朝洞外走去。
她带着他乘夜而行,两人身上洒了剩余的驱兽粉,又有火把在手,想来野兽也不敢接近。
若是抓紧时间,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但最终结果还是叫柳凝失望了,她带着景溯走了一宿,却仍离南边的关仪镇遥遥无期。她没有食物与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捉鱼,大概真就是两人在山林里慢腾腾挪动,等死。
更要命的是,柳凝发现就算自己的意志还能撑,身体却已近乎力竭。
远处好像有隐隐的炊烟,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将林雾看错……但就算是真有人家在此,她也没有力气再朝前迈一步了。
倒下的时候,柳凝觉得荒谬而可笑。
为了报仇雪恨,她几乎搭进了一生,想过自己会不得好死,或许会死在卫家,又或许会死在牢里……万万没想到,还有眼下这一种可能性。
她竟会倒在这山岭间,和荒凉的草木鸟兽葬在一起。
柳凝转过头,看到景溯也毫无声息地倒在她身边,当真应了他的话,他们会死在此处,谁也出不去。
但,好像也不算太糟。
她身边有他,谁也不是什么好人,搭着伴一起下地狱,总不至于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