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香的作用时间短, 可柳凝也没想到,顾曦竟这么快就醒了。
他骑着马,带着一众精锐之士赶上来, 若是再继续待在车上,迟早会被追上。
身后羽箭一支支划空而来, 钉在车壁上, 驾车的车夫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吓呆了。景溯撩起车帘, 走出车外,将那车夫推到一边, 自己则骑到了马上。
“上来。”
他朝柳凝伸手, 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而柳凝亦心领神会,抽出袖间防身的匕首, 干脆利落地割断马与车厢相连的绳索。
“驾——”
景溯留了一段绳索在手,作为驱使马匹前行的鞭。
这马上没装马鞍, 有些滑, 好在他骑术还算精湛。景溯一手执鞭握缰,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把在柳凝腰间, 防止她从马背上滑落下去。
车厢被远远甩在后面, 他们也终于与顾曦的人马拉开了一段距离。
然而箭矢来得更快, 又一阵密密麻麻的羽箭射过来,从他们身侧擦过,景溯松开缰绳, 用长剑挡下来势汹汹的箭雨,羽箭被剑身弹开,悉数落到了地上。
然而还是有一支箭, 扎在了马的后臀上。
骏马长嘶一声,失控地狂奔起来,险些将背上的两人甩下去。
柳凝紧紧地抓住骏马的鬃毛,而景溯亦将佩剑回鞘,重新牵住缰绳,控制住马匹,保持住两人的平衡。然而受惊的马实在难以控制,横冲直撞间早已偏离了路线,竟将两人带至一片山林,疾行间穿过树丛,树枝将两人的外衫微微划破。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兵渐渐消失,而身下的马匹也似乎力竭,往一边倒去,将柳凝与景溯甩了下来。
有景溯护着,跌下来时,她也没受伤,只听见背后一声细微的闷哼。
柳凝从他身前爬起来,正要探看他的情况,却忽然觉得背后右肩处传来一丝濡湿的感觉,她伸手一摸,手掌上便沾上了一抹红,触目惊心。
是血,不过并不是她的。
柳凝猝然回头,看见景溯一张脸苍白得过分,他穿着顾曦的黑色外衫,血迹不显,可背上却分明插着一支箭。
想来是先前就受的伤,她却一直没能察觉半分。
而刚刚从马背上跌下来,一撞之下,显然又加重了他的伤势,箭矢从他的右肩胛前冒出一个尖尖的头,整支箭贯穿了他的肩膀。
看起来就痛得很,他却始终一声不吭。
柳凝觉得心有些慌,适才被顾曦追赶,尚没有那么慌乱,此时却觉得手足无措。
这荒山野岭里,自是没有医师可寻,身后又是顾曦的追兵,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景溯见她一脸焦急,唇角勉强弯了一下,似是安慰道:“我……”
他似乎想说“我没事”,可惜伤重得说不出话来,柳凝生怕他逞强开口,反倒更将伤口撕裂,按住了他的唇。
“殿下……别说话了。”她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先带你找个地方,安歇下来。”
柳凝说着,抬起景溯一只完好的胳膊,环在自己的颈侧。
她搀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好在没几步看见一条清溪,沿着溪流往下走,在山谷中发现了一处山洞。
柳凝将景溯带进山洞里,让他侧着身靠在石壁上。
他一侧肩头紧挨着石壁,另一边则被长箭横穿,柳凝看着他身前洇开的一片,眼睫轻轻颤了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深知两人安危,此时全系在她一人之手,越是这种时刻,越该冷静下来,方有一线生机。
柳凝拿出匕首,用刀刃小心地割开箭矢周围的衣料,然后将景溯的外衫褪下,看到了素色中衣上血染一片。
她晕血,脸色白了白,手却只是顿了一下,又继续将他的中衣、里衣褪去,完整地将伤口暴露出来。
柳凝还是第一次见他裸着上身的样子。
他肤色偏白,穿着衣衫时看上去略显清瘦,然而此时却完全不一样——他腹壁与胸前的肌肉紧张,线条流畅,与羸弱沾不上半分关系。
他腹上胸前布着几道旧伤痕,有剑伤、刀伤、还有箭矢伤的痕迹。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柳凝怔怔看着,最终还是移开目光。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处理他眼下所受的箭伤。
她先细细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最终决定,先把从肩前穿出的那端箭头割去,再从他背后将整支箭抽出来,上药、包扎。
逃亡前她备了伤药在身,以备不测,想不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柳凝一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的指尖拈住箭矢,将箭矢切割下来——她手里这把匕首极锋利,是能削金断玉的珍品,做成这一步,并没有费太大的力气。
她将切下来的箭矢扔到一边,提前备好伤药,正准备从景溯背后将长箭的剩余部分抽出,耳边却忽然传来马蹄声,似是有人靠近了这里。
柳凝顿了片刻,将黑色外衫盖在景溯身上,起身到了山洞边,悄悄朝外看去。
果然是顾曦的人马。
此时他们就在不远处,顾曦坐在高高的骏马上,似是正指挥部下搜山;他带来的人不多,却皆是精锐之士,若是被发现,在劫难逃。
若就让他这么查下去,被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毕竟他们藏身的这处山洞,并不是什么隐蔽之所。
死局。
柳凝心头暗叹了一声。
她回头看了景溯一眼,他伤得太重,似是陷入了昏迷……柳凝瞧了一会儿,似是在犹豫着什么,最终收回目光,紧了紧手里握着的短匕。
她走出了山洞,没闪躲,直接来到了顾曦面前。
顾曦原本正指挥部下搜查四处能藏身之处,却没想到柳凝竟自己走了出来。他微微抬手,身后的兵士瞬间静了下来。
他下了马,静静朝前走了几步,却在两人还隔着一小段距离时,便停了脚步,没再靠近。
顾曦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柳凝,开口:“他人呢?”
柳凝摇头:“我不会说的。”
“看来不是回心转意。”顾曦短嗤一声,“那你跑出来做什么?生怕我找不到你们?”
“哥哥说笑了,这山里本就没什么好躲的地方,被发现不过是迟早的事。”柳凝轻声道,“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想再做无谓的僵持……不如与你正面遇上,将此事了结。”
顾曦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肩头血迹上,顿了顿,眼中似有一丝波动。
但当他目光下移,看到她手中匕首时,眸中那丝波动便瞬间失了踪影。
“这把银匕首,我记得还是我送给你。”他温和开口,话里却透着一丝冷意,“阿凝,你是要用我送你的刀,亲手杀了我么?”
“我虽非良善之人,却也不是六亲不认的禽兽……虽然你我意见不合,可是你永远是我的兄长。”柳凝缓缓道,“我怎么会杀你。”
她举起银匕首,刀锋猛地一转,寒刃对着的不是顾曦,却是自己的颈间。
顾曦怔了一下,瞳孔微缩:“你这是什么意思?”
“求哥哥放过他。”柳凝说。
“呵。”顾曦冷笑一声,“你傻么?你屡屡背叛,此时还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你觉得我会在乎么?”
“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能与哥哥抗衡。”她笑了笑,“这样是不是很卑鄙?可是我走投无路,也只能试试这个法子。”
她从前看话本子,最讨厌以死相迫的手段,她觉得这不是刚烈是诡计,明知道亲人对自己的爱,却还是将之化作剑戟,用来对付他们。
可她如今也别无选择,她不可能下狠手杀死顾曦,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景溯死,唯有用这样的办法放手一搏,寻一条两全的出路。
“我不贪心,也不求哥哥你改变观念。”柳凝用匕首抵着自己的脖颈,“我只要你一个承诺——只此一次,放过我们。”
“不可能。”顾曦冷冷道,“你不要以为,你摆个姿态就能吓住我,我——”
他忽然收了声,双眼睁大,看到柳凝手里的匕首,真的往前进了一寸。
刀尖划破皮肤,一丝血线顺着伤口滑下。
柳凝疼得眉头蹙了一下,却更加握紧了匕首,堪堪停在此处。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顾曦,双眼一片坚决,好像在说,她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你——”顾曦的脸色沉下来,“你先把刀放下来,其他的事再说。”
柳凝不为所动,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筹码,一旦放下,情势便会立刻被动起来。
“你先答应我说的。”
“你非要跟我杠到底,甚至不惜残害自己的性命么?!”顾曦怒道,“好,既然你如此不在乎自己,我又何必在乎你——你自管去死,且看我会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柳凝闭了闭眼,刀尖往深了些,更多的血流了下来。
再深一些就是动脉,若是划破了那里,只要短短几秒,她就会死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她本来只是想逼顾曦就范,并没打算死。
但若就此死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不必在再夹在景溯和顾曦之间,也不必再去考虑报仇雪恨的事情……这些事总是像大山一样压在她心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若是死了,也算得上某种解脱。
柳凝抿了抿唇,忽然捏紧了匕首柄。
不过她还没有进一步动作,却听到一声低低的、疲惫的叹息。
“你放手吧。”顾曦好像整个人泄了气一般,眼中满是颓丧,“我……答应你就是。”
柳凝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
“我答应你,放过你们。”颓败只会一瞬,他很快恢复了冷肃与果断,道,“只此一次,此后不会再破例……我也不会再见你。”
顾曦是重诺之人,他答应了的事,就不会反悔。
柳凝慢慢放下了匕首,手有些颤。
终于还是赌赢了。她心里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之余,却也没有什么高兴的感觉。
顾曦说以后不会再见她,其实就是对他们的兄妹之情做了一个了断——他大概也不愿意再受此挟制。
她好不容易找到仅存的亲人,却是以这样的局面收场。
“多谢……哥哥。”
柳凝沉默半晌,最终开口,她谢他终于容情一回,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他。
“不必多言,快滚。”顾曦不再看她,背过身去,“你们最好逃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碰见——下次,我绝不手软。”
他背影决绝,柳凝望了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匕首。
这把银匕首,是初来北梁之时,顾曦送给她的。
北梁有旧俗,兄长会在妹妹及笄当日,赠一把匕首为礼,即可作为防身之物,亦是表达兄长对幼妹的守护之意。
相认时她已十九,早过了及笄之龄,可顾曦还是费尽周折,寻来一把珍贵的银匕首,送给了她。
如今兄妹情断,这匕首也不能留在身边。
柳凝盯着匕首半晌,挑起一小绺长发,用刀刃割下一截。
她看着顾曦的背影,以及寂静肃穆的兵士,蹲下身,将那截头发轻轻放上,银匕还鞘,压在那绺发丝上。
“保重。”
柳凝轻轻道完一句,转身离开,很快身形便在山林间隐去。
一片寂静中只听山风声,将衣袖猎猎鼓起,顾曦许久后回身,看到匕首下压着的头发,正轻轻飘舞。
他瞧了半晌,最终极轻地叹一声,将匕首与那绺头发收起。
“阿凝。”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无论如何,你……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