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皇宫,庭院深深,遮天蔽日。
沈关越抱着江怀砚一步一步走在漫长的宫道上,从红墙之上投下来的光影,将他们二人的身形拉的老长。
再往前走两步便是乾正殿,抱着他上殿显然不妥,沈关越只能送到这里。
金銮殿外九十九层台阶只有江怀砚自己走上去,否则便是对皇家的不敬。
从怀中下来之后,江怀砚抬头看向那幽幽明黄。
数十年前,他的阿耶曾与先皇纵马驰骋冲入这大殿之中,踏碎了一代江山,将整个天下改名换姓。
可惜先皇为君,他们为臣。
这才会在数十年之后,一道圣旨从他的阿耶打下的江山里传送出去。
圣旨上字字句句,写的都是灭他江氏满门。
江怀砚深吸一口气,原本平静的目光下暗藏着波涛汹涌。
他又回到了这里。
这一次,他一定会护住江氏满门。
“我去太后那儿领罚,阿砚,那小野狗若敢罚你,剁了他的狗爪子。”
沈关越嘴上颇为不屑,看似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江怀砚的腰带,后者便察觉到腰际沉甸甸地一片冰凉。
原来是系上了一条又薄又软的柳叶鞭。
江怀砚前世见过这条鞭子,它是沈关越曾为他准备的聘礼,在下聘那日随着三书六礼一并送过来。
为了打造这条贴合他使用习惯的软鞭,他记得沈关越似乎寻了好久的材料,只为了让这条鞭子柔弱无骨又锋利异常。
既可以当做装饰系在腰间,又可以在无形之中取人性命。
鞭子的最末端,沈关越亲自锤打上了一片日月图腾。
日为沈关越,赤子之心有如朝日。
月为他,温润如玉,寂月皎洁。
江怀砚的指尖轻轻的抚摸过凹凸不平的图腾,也不知一向大大咧咧的沈关越,是怎么顶着热火在捶打这条柳叶鞭。
原来那样早,早在沈关越下聘之前就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礼物。
江怀砚的指尖慢慢从鞭子上抽走,手掌心的温度也一并渐渐变凉。
他从腰间缓缓抽出柳叶鞭,层层叠叠交错地放回沈关越掌心。
像是以堂而皇之的理由,将少年的心意一并退还。
“入殿有侍从,不宜携带。”
沈关越难得怔了一下。
这似乎是江怀砚第一次拒绝他的东西。
少年随即笑得有些自嘲,“也是,小野狗哪敢对江家如何,他想要求娶还来不及。”
说到求娶两个字,少年目光灼灼盯着眼前人,不想错过一丝一毫他脸上的神态。
可江怀砚并没有给他机会窥探自己的内心。
交还鞭子之后,他背对着沈关越转过身:“去吧,别让太后等急了。”
清风朗月的背影缓缓步上台阶。
分明是腿脚不便的人,每一步却走得无比坚定。
身后的少年声音里有些落寞,却还是如往昔一般热切:“阿砚,记得等我。”
语气熟悉,好似前世诀别,沈关越掀帘下马车折梅枝雪的那一次。
江怀砚没有回头。
少年口中是等他一块儿离宫,还是另一重的意义。
他此刻根本没有时间去多想。
面君在即,这一世整个家族的成败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他不可退,亦不可犹豫。
殿外艳阳高照,恰好又是用午膳的时间,日头毒的让人多看一眼都会发晕。
乾正殿门口铺着漆黑的青石板,在这种日头下最是滚烫。
江怀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才发现那滚烫的青石板上,竟然直挺挺跪了一个人。
也不知这人跪了多久,白皙的皮肤上满是淋漓大汗,嘴唇早已失去了血色,上下忍不住在打颤。
令人惊奇的是,此人的面相竟然同司徒幽有五六分相似,年龄也甚是相仿。
江怀砚心中有一个隐约猜疑,但却没有说出来。
这人跪在阳光下,并没有跪在阴影里,想必是司徒幽的意思。
想起这位阴晴不定的暴躁帝王最后对江家所做的事情,江怀砚习以为常地掀开帘子,连一分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跪在那儿的人。
因为他知道,从踏上台阶那一刻起,他所有的动作都被大内官看在眼里。
内官恭敬掀开大殿繁复的门帘。
门帘之后又是另一重世界。
乾正殿很大,是圣上平日里召集大臣议政的地方,先帝只会在这里上早朝,并不会将乾正殿当做书房使用。
可司徒幽偏偏反其道而行。
一个人高高在上的坐在大殿上,所有人踏进去之后,只能被迫选择抬头仰望阴晴不定的君王。
仿佛只有这样做,才可以昭示司徒幽万人之上的地位。
再加上在大殿的每个角落都放了许多巨大的冰块用来降温,导致原本就很冰凉的大殿里更是寒意涔涔。
江怀砚揉了揉膝盖,原本因为药物而逐渐缓解的腿疼都有些复发的趋势。
司徒幽的声音冰冰凉凉从头顶落下:“怎么不跪?是膝盖受伤了不行吗?孤怎么看你骑在马上的时候挺肆意的。”
满室寒冰,青石砖越发沁凉。
江怀砚这才看清,司徒幽怀抱着一只灰毛狐狸,身披一身狐裘懒散倚在龙椅上,看都没看他一眼。
司徒幽果然是故意的,故意将大殿弄得这般冰凉。
江怀砚不做声,抬手掀开衣袍。
司徒幽以为他要下跪,却发现站着的那人只是轻轻掸了掸衣袍,又笔直地站在那,丝毫没有要屈服的意思。
高高在上的帝王满脸阴鸷。
“江怀砚,你看这温度,连狐狸身上的血都不怎么流动了,正适合扒皮给孤做身衣裳。”司徒幽举起手中软软的狐狸身子在半空中晃了晃,“孤要是扒了你的皮,你这双腿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硬?”
“啧,都怪这只畜生不听话,孤分明要的是一只狸奴,它倒好,为了荣华富贵,欺君罔上。”
欺君罔上四个字落在江怀砚头顶上,重如惊雷。
他早知司徒幽疯癫难测,此时面对着一个高坐明堂的帝王满手血腥在扒一只动物皮毛,也不过是冷眼相待。
江怀砚面无表情。
亦或者说,他的表情让人看了极其不舒服。
嘴角微微弯曲一个弧度,满是嘲讽。
司徒幽只是疯不是傻,脸色立马拉下来:“仗着江家你便可以为所欲为吗?江丞相是忠臣,想必孤杀他一两个孩子,他也不会怪罪孤。”
那确实不会。
灭了阿耶满门,阿耶亦不会有一句怨言。
江怀砚面色一点点冷下来。
他不愿意跪灭族仇人。
前世不会,今生亦不会。
但他会找个光明正大的说辞,
“我不跪圣上,是因为从此以后,我的身份不用跪圣上。”
江怀砚冷静开口。
对付疯癫之人,当是要比他更疯一层,才有半分胜算。
“哦?让我孤看看你是什么身份,说不出来的话,孤今日就将你的头拧下来。”
司徒幽将手中的死狐狸一丢 ,洋洋洒洒踩着一路血迹,就这么赤足走下来,染地满阶都是血脚印。
给这座可以将人生杀予夺的大殿染上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江怀砚缓缓掀开眼皮,目光平静与君王相接。
他跟那疯子离得这般近,近到一刀便可要了这疯子的性命。
若沈关越给他的鞭子还在,此时此刻,周遭没有任何内官,他只需要一瞬的功夫将眼前的疯子狠狠勒死,叫他喘不过来一点气,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大殿上。
可惜,还不到时候。
还不能杀了他。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江家不能脱开关系的时候。
江怀砚生生将所有恨意都吞咽下去,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缓缓吐出四个字。
“你的君后。”
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司徒幽先是双肩颤动,紧接着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抖动起来,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就凭你?哈哈哈哈哈哈,就凭你!”
那根养尊处优的手指丝毫不礼貌的指着江怀砚的脸,就差抵住他的鼻子。
君王笑完,拉下脸来,神情瞬息万变。
满嘴轻蔑:“你也配?”
“欺君罔上,冒认江家嫡女,扰乱围场,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司徒幽突然伸出腿,拿脚狠狠踹在江怀砚膝盖上。
“还有你的腿,分明是好的很呐,怎么当初就能上报一个双腿已废来?”
这一下力道踢得很足,即使是有药物的帮衬,江怀砚也依旧能感觉到那种迟来的钝痛感顺着膝盖猛然间冲入脑髓。
疼得浑身几乎要竖起尖刺来。
司徒幽对他是一点儿都没有手下留情。
但他了解眼前的这个疯子。
若是司徒幽真的想要赐死他,想要做实他他欺君罔上的罪名,就不会让他进宫,反而会直接下旨赐他死罪。
司徒幽这个疯子,旁人琢磨不透,但重活一世的江怀砚坚决不会再看错。
“圣上不想听听我的嫁妆吗?”
江怀砚语气平静,哪怕膝盖钝痛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其他神情。
他不能让司徒幽发现他的腿是有问题的。
他要告诉司徒幽,他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江家二公子,将他放归山林,是要承受灭顶之灾的。
只要他的双腿是完好的,阿耶平定乱世打下天下的风范,在他江怀砚的身上,可以再次重演。
君王的忌惮,是他入主后宫的最大助力。
“嫁妆?”司徒幽语气玩味,“说来给孤听听,若是孤觉得不满意,就将你的舌头切了下酒。”
乾正殿内安静下来,周遭隐隐约约的蝉鸣声透过厚重的帘子传来,将一切拉得悠远而漫长。
直到最后一声蝉鸣歇下,江怀砚才缓缓开了口。
“愿以长平侯一族荣辱,为我嫁妆。”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简单,可连在一起却叫人听不明白。
“长平侯?”
刚还在发疯的司徒幽几乎是瞬间安静下来,一双摄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江怀砚,像是盯着自己的猎物。
连带着整座大殿都凉了几分,寒意更盛。
江怀砚站在龙柱下的阴影里,如同携霜带雪的松枝,沉身而立。
那张沾染水汽的脸庞带着刻骨的冷意。
蝉鸣穿梭于大殿,旷远绵长之后,是极致的沉默。
让江怀砚口中落下的字,字字诛心。
“我入主后宫之日,便是长平侯府覆灭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