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说变就变。
刚才还是一片爽朗晴空,日晒焦灼,只在瞬息之间便转换了面目。
排山倒海而来的暴风雨随着阵阵惊雷,从乾正殿顶上轰然砸落,窗外刺目的白光照亮了半边天际。
山雨欲来,雾锁重楼。
大殿外的雨珠噼里啪啦敲打着每一块琉璃瓦。
大殿内却诡异的安静。
司徒幽往前不可置信的探了探头,又退后两步,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江怀砚。
他好像认得眼前这个人,又好像从来不记得。
从江怀砚口中说出来的话,可谓是惊天动地。
分明是司徒幽从来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却又真真正正是他日日夜夜困扰在身侧,魂梦之中被惊吓醒,挂在心头,无法眠的心事。
司徒幽自幼时登基,到如今不过一十八年。
饶是十八年的深宫生活将他千锤百炼,教他喜怒不形于色。
可他这被压抑了十八年的性子,加上无法亲政,处处被制肘的痛苦,还有年仅十八岁的心智。
将他所有的短处全都暴露在此刻。
在江怀砚面前。
从震惊到狂喜,从狂喜到不可置信,再到佯装无所谓。
江怀砚将那位年轻君王所有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他知道,这一场博弈,他的棋子下对了地方。
“你在骗孤。”司徒幽从巨大的惊喜和惊讶中反应过来,拉下脸加重声音。
太假了,实在是太假了。
站在他眼前的人可是同沈关越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他们二人身上还有着婚约。
这种时候为了一个皇后之位倒戈相向,根本不可能是江怀砚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江崇那老家伙清风霁月,虎父无犬子,老家伙亲手教出来的儿子怎么会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
司徒幽为自己刚才脸上流露的一丝狂喜的表情感到懊悔。
怪他,怪他自己太想要灭了太后一派。
他真的是连做梦都在想这件事情,若是真的有人可以把长平侯府给除去,那等于直接剪断了太后的一双翅膀,他与太后的权力之争便会毫无疑问的胜利。
司徒幽越想越觉得生气,又一脚踹过去:“你可知欺君是多大的罪,孤现在就杀了你。”
霜寒凛冽的长剑从龙椅一侧被人抽出,毫不客气地横在江怀砚脆弱的脖颈上。
冰凉的触感紧贴着他隐隐跳动的脉搏,只需要轻轻一动,他便会血溅当场。
然而,江怀砚一动未动。
冷眼睨着眼前失态的帝王,一改往日清冷柔弱的模样,一字一句缓缓出声。
“圣上不想试一试吗?”
试一试三个字充满了极具的诱惑力。
司徒幽像是恢复了神志,又像是癫狂的一种静谧的境界。
他语气渐渐缓下来:“孤至少需要知道,你为何会这样?”
“你与那沈关越,可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在身。孤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同他合伙骗孤?”
总有一个理由,可以让青梅竹马反目成仇,可以让忠义之臣背信弃义。
当然,司徒幽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真正的忠义二字。
司徒幽只是很好奇,是什么原因可以促使江怀砚做出这样的选择。
江怀砚垂裳立在大殿中,外面雨疏风骤,他却岿然不动。
“青梅竹马,情意是真。”
“但余生相守,大可不必。”
司徒幽想要一个理由,他便给他一个理由,一个司徒幽无法拒绝,却又极其残忍的理由。
“圣上可知坠马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谁?”
如今能心平静气说出这番话,是江怀砚在重生以来,无数次细细回想了坠马事件的点点滴滴,才得出的惊人结论。
躺在那儿的几天,起初他不愿意相信,到最后从蛛丝马迹中剥离事情的真相,化作不得不信。
只不过如今万重山已过,前世已了结,纵使如今骤然知道真相,江怀砚也再不如当年那般易怒易冲动。
司徒幽一双眼紧紧锁着眼前之人
,“莫非是太后?”
没有等江怀砚开口,司徒幽忽然抚掌大笑起来:“孤忘了,孤居然忘了,你好歹也是江家的人,与其让他的亲族寒心,不如直接毁掉你来的更无后顾之忧。”
司徒幽虽然疯狂却极其聪明,许多事情一点就透,否则也不会想要去与太后争权夺势。
确实。
江家树大根深。
杀他不易,只能毁他。
“一双腿,就真的足以让你倒戈相向了吗?”
帝王的信任并没有那样轻易。
江怀砚其实不喜欢他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打量的目光,语气颇有些不耐。
“臣不能披甲上阵,便如同圣上不能人道,圣上不会恨吗?”
从坠马摔伤之后,江怀砚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清冷柔弱的,如今骤然间语气锋利,连司徒幽也愣在那儿。
着实没有想到不能人道四个字,竟然会从一贯清风朗月的江怀砚口中说出来。
“虽然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是孤还是不想相信你。”
司徒幽甩了甩手,“尤其是孤的君后,怎么能是一个男子?”
“圣上到底是不想,还是不敢?”
江怀砚清冷的目光越过司徒幽,落在那孤高寂寥的龙椅背后。
龙椅后的屏风那儿,有一双未着鞋袜的赤足,懒懒散散软绵绵地瘫在那儿,仔细观察还能发现那双脚还在微微的抽搐。
似乎是刚刚情动结束。
虽然那双脚看起来小巧袖珍,但从骨相便可以判断那是个男子的双足。
如果不是重生一次,江怀砚不会发现这样的秘密。
司徒幽将那人藏得极好,好到他与阿姊连同所有江家人都不知道那人的存在。
直到前世江家树倒猢狲散,刑场之上站在司徒幽身侧的小内官神情有异,江怀砚这才恍然大悟。
为何司徒幽会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他的阿姊头上,为何即使江家替他从太后手中夺回了权柄,司徒幽也依旧要至至他的阿姊于死地。
只因司徒幽身边有一人,心中有一人。
而那人被司徒幽藏的极其深,只能证明一件事情。
此人见不得天光,身份亦不能被太后所承认,所以才会在他掌握大权之后才公诸于世。
此人便是看似疯癫的司徒幽,唯一的软肋。
这大殿之中虽然到处都有着寒冰的味道,却依旧无法掩盖那股事后的yin靡之气。
江怀砚前世也曾在茶馆听说过,有人情到极时不够刺激,便会生饮狐血以滋补自己,达到至圣至乐难以言喻的境界。
司徒幽疯癫至此,也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江怀砚自小受理教管束缚,虽然听闻过这样荒诞的事却从未亲眼见到。
此事被他撞破,江怀砚即使面上表现的稳如清风明月,内心却早已如擂鼓一片。
司徒幽不仅疯疯癫癫难堪大任,甚至荒唐至极。
“你若是想要立他为后,我便是先驱,所有世人的辱骂声都只会落在我的身上。”
江怀砚接连抛出诱饵。
“待你君临天下那一日,后位便可让与他。”
只要,你能有机会活着等到那一日。
君临天下。
这四个字带着极致的诱惑力,让司徒幽手中横在江怀砚脖颈上的那柄长剑无法再下去一分。
日日夜夜被太后制肘,每一道政令都无法直接下达,甚至连自己每日的饮食都要经过太后首肯。
连侍寝的宫人都无法自由抉择,有心之所爱却只能如硕鼠藏于阴暗之处。
司徒幽手掌巨颤,心中天人交战了好一番,最终还是狠下心抽回长剑。
点点滴滴殷红鲜血顺着长剑滴落在大殿的青石砖上,配合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叫人格外心惊胆战。
脖颈上的刺痛后知后觉地传到江怀砚脑海中。
一直紧绷的弦随着这种钝痛感渐渐松弛下来。
他知道,他赢了。
一子落下,满盘皆在他掌控之中。
司徒幽的长剑并没有割断他的脉搏,只是浅浅的划伤了一道痕迹,不需要上药都会很快愈合。
君王的选择已经尘埃落定。
那疯子举着长剑,赤足踏在满地的血脚印上,一会儿疯癫大笑,一会儿沉声不语。
最终横着带血的剑柄举到江怀砚面前,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舐掉剑柄上的鲜血。
腥甜入口,帝王嘴角猩红,笑得令人胆寒:“孤的君后,真香啊。”
从乾坤正殿出来,外面的疾风骤雨才缓缓停歇。
江怀砚深深吸了一口气,越过门槛,只能看见一片骤雨凋零,万物被锤打花枝凌乱的模样。
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又好像只是暴雨前的宁静。
华灯初起,远处宫殿的声音开始逐渐喧喧嚷嚷,四方而来的外邦贵客皆已入座。
江怀砚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才往门槛外踏出一步,便有一把红伞递到他的面前。
持伞之人正是太后身边的大内官萧英。
江怀砚没有多说,安静等待萧英先开口。
乾正殿就算是漏成了筛子,刚敲定的事情也不会这么快落进太后耳朵。
何况司徒幽疯虽疯,能藏好一个人数年,就能藏住该藏的消息。
见他面色如常并无什么不对劲,萧英将并未展开的红伞递出去:“雨后风大,太后的意思,以后都是一家人,您还是需要一把伞遮风挡雨。”
江怀砚垂眸,紧紧盯着那把伞。
他离开大殿之前,司徒幽在他身后阴恻恻地提醒他:“乾坤正殿内的事情,太后可以不知情。但圣旨总有一日会昭告天下。”
“孤的皇后,孤想看你如何表现。”
如何过了太后那关,让封后圣旨有见到天日的那一天。
这件事他还未想好。
但在乾正殿门口展开这把伞,便代表他接受太后的庇佑,与司徒幽对立。
太后人虽未到,却懂得杀人诛心。
江怀砚安静的垂下头,看见刚才跪在乾坤正殿门口的那人还垂首跪着,衣衫尽湿,楚楚可怜。
艳阳暴晒与疾风骤雨的交替锤打,他一点儿也不怀疑此人很可能熬不过今夜。
没有一丝犹豫,他从萧英手中接过那把红伞撑开,然后兀自往前走两步,将红伞撑在那人头顶。
“太后九五之尊,自是一言九鼎。”
江怀砚将伞柄也塞到那人手中。
廊下跪着的狼狈之人仓皇抬头,一双湿漉漉的眼写满了不可置信。
没等他开口,萧英嗓音尖锐,含半分怒意:“江二公子是在拒绝太后的庇护?”
惊雷滚落,照亮一方天幕。
江怀砚未及回答,殿前少年匆匆踏水而来,一身衣袍被水汽濡湿,却斜撑纸伞,有一大半都遮在江怀砚头顶。
朗朗玉石敲击之声铿锵入耳,“他当然不需要。”
少年双眸如星如萤火,璀璨赤诚:
“我的人自有我来护着,用不着别人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