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逼仄而平静的空巷,巷中大树枝叶颤颤,靴子声已到近前。
江怀砚在马车里垂裳而坐,门帘外清风拂过,吹动他的几缕碎发。
他已经摘了面具,面色苍白的坐在那儿扶着窗槛,身上难以抑制的疼痛一层一层侵袭,冷汗涔涔。
那原本就光如白瓷的肌肤更苍白了几分。
靴子身每靠近一分,江怀砚的脸色就白一分。
时机未到,他还没有能够同沈关越彻彻底底了断,也就不能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意味着他还要继续编造谎言去欺骗沈关越。
他可以断情,可以绝爱。
可以放弃己身忍受痛苦。
却难以开口,去欺骗那颗赤子之心。
他该说些什么?
说他只是在屋里躺的久了,想要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重活一世。
江怀砚分明再次面对司徒幽,内心都不会再产生一丝波澜。
可偏偏,却对沈关越无解。
沈关越这暴脾气,一会儿不知道会如何生气。
江怀砚叹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平静如水。
长靴声在马车前戛然而止。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江怀砚总觉得掀开帘子的那双手有些犹豫。
可片刻之后,骄阳顺着车帘闯进来,一同闯进来的,还有那句熟悉的:“阿砚”。
……
伏山隐在远处,见沈关越缓缓掀开车帘,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下。
其实他的主子在后巷的树上呆了很久。
从他提了一篮纹丝未动的桑葚回来开始,到目送一辆马车缓缓离去。
伏山跟着沈关越十多年,知道主子有心事的时候,就爱呆在树上。
一手搭膝盖,一手捏树叶,吹几个不成曲调的调调。
他提着那篮桑葚回来的时候,沈关越只瞥了一眼,继续百无聊赖地抠叶子。
伏山不敢说,又不得不说。
他认得是军令,知无不言,不敢隐瞒:“回禀主子,江公子未能亲自接手,所以末将又带了回来。”
亲自二字。
就很值得人琢磨。
江怀砚不在屋中。
江府的管家想要接手,伏山拒绝了。
军令说的是亲自交到江怀砚手上,一颗都不能少。
伏山见不到江怀砚,便明白了。
明明那位江公子数月来连房屋都不曾踏出一步,今日竟然谎称要吃桑葚支走主子。
其意不言而喻。
沈关越坐在枝桠间,挺拔的身姿一动未动。
有艳阳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嶙峋光影,明明灭灭,重重叠叠之间,更看不透他的神色。
看不出他是开心,还是落寞。
顿了良久,那片耀目的光影挪走,只剩下一片树叶阴霾。
沈关越终于动了动,语气轻松,“刚好,爷亲自送到他手里。”
伏山小心翼翼试探:“主子,江府恐生变。”
他只敢小心翼翼的说江府,却不敢直接提江怀砚的名字。
沈关越将手中那片揉碎的树叶随手一丢,恍若没有听见般将那篮子桑果接过来。
伏山还想再说,却听头顶那人声音落下。
清脆如碎玉碰撞,坚韧不移。
“别人都可能,他不会。”
因为他是他的阿砚。
所以。
他不会。
少年接过桑葚,身手矫健跃下枝头。
就那样单手提起篮子,逆着光慢慢悠悠往那处走。
无忧无惧,无思无恐。
坚定而执着走向他的光,他的此生执念。
“阿砚。”
沈关越在帘外又喊了一声。
如惜时温柔。
车中坐着的人睫毛轻颤,盯着那篮桑葚,似乎有些懵懂。
“我在。”
许久,良久。
江怀砚应了一声。
他还未思及接下来该说什么,便听见沈关越先开了口。
“抱歉,阿砚。”
沈关越在同他道歉。
江怀砚一怔,指尖微缩,想伸出去接过篮子却又停留在半空中。
该道歉的人,不该是他么。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总觉得让你一直躺在那儿休息,便是对你好。”
沈关越说得十分诚恳,“可我忘了,你这样性子的人怎么甘心藏在那不出来。”
曾是傲杀万户侯的白马少年,即使围困高台,亦存有半分傲骨。
纤长的指尖抹过桑葚上细微的灰尘,沈关越低下头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才捻起那颗桑葚塞进江怀砚口中。
有些粗粝的指腹碰到那温润的唇角,两个人都同时微怔。
江怀砚下意识的张开嘴吞进去,酸酸甜甜带着微微涩感的浆汁在舌尖炸开,明明很丰富的味觉,却皆不如那一抹粗粝的指腹。
一触而过,激起层层颤栗。
沈关越觉得是自己错了。
而非觉得被欺骗。
江怀砚咽下口中酸甜,却突觉有一股苦涩味道在舌尖蔓延。
似药非药。
这是?沈关越喂给他的什么?
沈关越继续耐心挑着桑葚,将那又大又饱满的都挑出来:“只是你下回要骑马直接同我说便是,否则我不成了你口中小气不愿意带你出去的人?喏,这是军中上好的止疼药,不及五石散上瘾,却疗效奇佳。”
那人看似漫不经心,专注力全在桑葚上,却已将他腿上的疼痛全都收敛眼底。
江怀砚平静地坐在那,舌尖清凉更甚刚才,丝丝凉凉药性入腹。
这药,他知道。
万分精贵不说,还是御赐之物。
控制疼痛效果来得极佳,只不过平日里都用于将军重伤之后刮骨疗伤用。
寻常人不可得。
江怀砚也从未想过去用这味药。
“我爹那老家伙战功不少,家里存了一瓶,我本来想等你腿伤好一点再带你去骑马。”
沈关越道,“你看我这脑子才反应过来,等你腿伤好了哪里用得上这玩意儿,还不如现在就用。”
沈关越眨了眨眼,笑得狡黠:“我的阿砚,一刻也不能委屈。”
千金之药,于他的阿砚来说,不过路上尘埃,一文不值。
也不知是不是夏日太盛,桑林晚熟。
江怀砚只觉得口中明明汁液丰足的桑果越尝越酸,左右滋味都不对。
好在腿上的疼痛是缓解了不少,江怀砚动了动身体,僵硬的扯开话题,“圣上虽未罚你,但擅闯金水门一事还是太莽撞,太后那边不好交代。”
长平侯虽然是太后亲族,但大雍这位太后,阴晴难测赏罚分明。
沈关越满不在乎,随手丢了一粒桑葚进自己嘴里,“不过是几个板子的事儿,有你的关心,那打在我身上不就跟挠痒痒一样?”
“嗯,这桑果真甜。”沈关越又补了一句。
江怀砚慢慢咽下口中酸涩,转过话锋:“平山关守得住吗?”
“守不住。”沈关越难得正经,“不过城内百姓早搬走了,丢个空壳子也没什么。”
敌国边夷入秋后要返回草原壮大补给,到时候再打回来也没有难度。
边境拉扯,早已如此拉锯持续数十年。
江怀砚还准备再问,一直站在马车外的江怀薇颇有些不耐烦:“你们俩有什么不能回去再说嘛?”
非得在这烈日头下,两个人躲在马车里卿卿我我。
沈关越:“……”阿姊好魄力。
“那阿砚,我们回去慢慢说?”
“呦,江小姐和江公子这是要回哪去?”
马车还没动,院门里就探出了个内官脑袋。
江怀薇脾气暴:“围场结束了,中贵人这是还有事?”
那内官似笑非笑站在后院门后,慢慢将整个身子挪出来:“圣上有旨,请江公子晚宴前,入宫面圣。”
“我阿弟?”
江怀薇不可置信重复问了一句。
江怀砚自从伤了腿,已经很久没有入宫了。
那内官笑:“江公子风姿卓越,不该入宫给圣上一个解释吗?”
“我阿弟不过是贪玩,这事儿圣上不说,我们不提,谁又能知道?”
江怀薇将事情想的简单,虽然已经明白是圣上知道了他们姐弟二人调换,但还是没有能够想通为什么圣上会如此在意。
甚至为此特意宣幼弟入宫。
“再说这宫道漫长……”江怀薇朝马车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大雍皇都不可坐车骑马入内,在宫门口就必须下车步行以示对天家的尊敬。
十里宫道,对江怀砚来说无异于酷刑。
江怀薇还想再辩,身后车帘晃动,沈关越声音已出:“阿姊放心,这事交给我。”
瞧见沈关越,内官不卑不亢。
“世子也在呢。问世子安。”
沈关越瞥了一眼:“装什么,太后难道不是让你喊我去领罚的?”
这内官嘴里虽然传的是圣旨,但不卑不亢气度非凡,正是太后宫中的大内官萧英。
萧英笑:“世子聪慧。”
沈关越倒不是多聪慧,只不过每次闯祸太后都会出面罚他,早习以为常。??
有沈关越陪同,江怀薇也不好抗旨,只得将幼弟托给沈关越,自己回去为晚宴准备。
马车一路稳稳的行到宫门口,便有披甲士兵上前示意下马步行。
好在沈关越之前给的药起了效果,江怀砚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
虽说行走无异,但终究他的腿上有伤,行走的姿势略有些僵直。
沈关越二话不说,不然上前两步,从背后一把将他抱起。
也不顾周遭士兵诧异的目光,就这么大摇大摆斜抱着他往宫道上走。
江怀砚脸颊热的发烫,连说出的话都有些带着气息:“别闹,放我下来。”
周遭这么多人都盯着。
沈关越不以为意,但知怀中的人害羞,于是便用自己的斗篷将人罩住,然后斜了一眼两侧正在看热闹的士兵。
这眼神,明明是从个稚嫩少年眼中落出,偏偏却蕴含着雷霆之怒,惊得人立刻低下头不敢吱声。
斗篷盖上之后,沈关越就变了脸色。
刚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这会儿抬头望向深深宫门,满眼皆是霜雪。
深宫波谲诡异,稍有不慎踏错就会粉身碎骨。
数月前,他也是这样抱着满身是血的江怀砚,不要命地冲过来求太医救治。
沈关越站在宫门口,将怀中的人无意识地抱紧。
怕江怀砚想起不开心的往事,复又松开手低头安慰:“别怕,这一次我定然护住你。”
一直安静窝在他怀中的江怀砚机械般动了动。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无声叹息。
沈关越。
我要走。
你护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