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出口的瞬间,林乐钧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卖茶水?”
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李四娘明显呆愣了一下,道:“你怎的忽然生出这么一个想法?”
“随口一提而已。”
林乐钧正了正肩上的担子,继续道:“而且刚才一出镇口,我瞧通往祁州城的驿道来往行商车马无数,那些商客一个二个都是满脸疲倦、风尘仆仆的。当时就在想,他们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到祁州做买卖,一路舟车劳顿,定是需要有个去处歇脚解渴,便起了这个念头。”
“百里驿道上来来往往的商人的确是多……”
李四娘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才道,“但这一路的茶水摊子少说也有四五家,他们在驿道上都煮了十多年的茶水了,经验老道,熟客也多得很。”
她抬眼看向林乐钧,小声道:“……小宝,你可别怪阿娘灭你志气。驿道上的生意,实在不好做。”
林乐钧倒是不气馁,“道理我知道,做生意哪儿有容易的。不过,驿道上的摊子多也不妨事。咱们只要把位置挑好,做出便宜又可口的茶点吃食。招牌打响了,就不愁没有客人上门。”
“虽是如此,开茶摊可得花好些银子。”李四娘叹了口气,“眼下家里余粮都快见底了,冬衣也还没置办,更别说采买茶摊的东西了。”
秋意渐浓,凛冬将至,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眼瞧着越来越冷了,阿娘说得不错,保证温饱确实是目前最棘手的问题。
林乐钧沉了沉心绪,除此之外,想要把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就得先保证手边留有余钱,同时还有一笔创业资金。
然而叫卖烧饼出力太大,且利润微薄,勉强糊口还可以。若是想要攒下更多的钱,一切都得先从长计议……
往前又走了一阵儿,村口渐渐近了。
“哎,前面那人不是小丰吗?”李四娘奇道。
林乐钧抬头望去,果然在狭窄的山路上看到了一行熟悉的身影。张小丰正一边赶着自家那头老黄牛,一边十分费力地拉着身后的牛车。
瞧他一副步履维艰的样子,身上的粗布短衫满是黄泥,应该是路上遭遇了什么事故。
“小丰哥哥!”林乐钧对他招手,提声叫道:“你这是怎么了?”
老黄牛用前蹄拨弄着地上的石子,打着响鼻。听闻这句,张小丰拉着板车的脚步一停,顺着声音回头,整个人都垂头丧气的。
他的样貌原本就生得有些苦相,现在闹了这么一出,更是臊眉耷眼的,嘴角都要垂到下巴上了。
看到来人,张小丰拍了拍衣裤上的黄土,满头大汗地答:“今日可真是鼻梁碰着锅底灰,倒霉透顶了。路上颠簸,竟把我这车绳给颠断了。”
李四娘担忧道:“啊呀,那你人没受什么伤吧?”
“我倒是没什么事,就是菜摔坏了不少,”张小丰看着板车上皮开肉绽的冬瓜,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今日城中酒楼没收我的菜,本以为够倒霉了。谁成想,回去路上又碰上了这么一遭。”
“人没事就好!”林乐钧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正好我和我娘也要回家,不如就搭把手帮你把车拉回去吧。”
张小丰听闻一愣,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种话竟能从小傻子嘴里说出来,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林乐钧把肩上的箩筐卸下来,放在板车上,“阿娘,你帮小丰哥哥赶着牛,我和他一块拉车。”
说着,便抬起一边的车把,对张小丰道:“走吧。”
张小丰摸不着头脑,抬手抹了把汗,人还呆愣着,最后只唯唯诺诺地道了一声谢。
李四娘牵着黄牛走在前方,林乐钧与张小丰拉着板车跟在后面,远处的村落上空炊烟飘荡。
两个人一起拉车,立时轻松了不少。
“小丰哥哥,”林乐钧好奇地探问,“方才听你说酒楼不收你的菜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甭提了。”张小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地道:“都怪露华书院最近贴出来的那则告示!”
“露华书院?”林乐钧脚步一顿。
这不是周翰之所在的那个书院吗?
之前听赵家老四的媳妇曾说过,王员外专门安置了一处别院,每天派人接送周翰之去书院读书,把他捧得跟手心上的香饽饽似的。
玄朝商人地位低下,因此很多商贾之家都将希望寄托在儿女的婚事上,以此提升自己的地位。
而周翰之作为镇上的青年才俊,未来考取功名的种子选手,自然是被王员外高看一头的。
林乐钧紧着追问:“什么告示?”
“就是招收伙夫的告示。”张小丰咬了咬牙,“那则告示一经贴出,祁州城内所有的食肆都炸开了锅,全城的厨子都挤破了头地抢占名额,想要进那露华书院里做伙夫。我常送菜的那家酒楼也歇业了,菜也没地方送了。”
“可伙夫不就是给人烧火做饭的嘛?我想这活计也不是什么肥差啊……”林乐钧疑惑道。
“若是寻常伙夫的确如此,可露华书院的伙夫却不一般。”张小丰忽然压低了声音,“当朝帝师,那位高太傅你知道吧?”
帝师?便是皇帝的老师?
林乐钧懵懵地点了点头,只听张小丰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拉着板车继续道:“露华书院就是他一手创办的。”
“哦……那应该是很厉害了。”
“岂止!”张小丰说到激动处,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
“露华书院就连教书的夫子们都是皇城里退下来的元老,能在这里面读书的人,非富即贵,或者就是未来朝廷的栋梁。别看伙夫这差事辛苦,做成了就是书院的掌勺大厨。能给这些人备制一日餐食,天底下除了皇城里的御厨,还有王孙侯府的掌厨,就是露华书院的大厨了。”
再怎么厉害,也就是一个给书生做饭的职位呀,无名无利的,这能有什么出息?
林乐钧心里直犯嘀咕,嘴上却没再多说些什么。瞧张小丰那副青筋暴起、唾沫横飞的模样,生怕他一口气背过去了。
旁边的张小丰说的是口干舌燥,半晌却不见身旁人做出反应,便用眼梢一瞥林乐钧,那小傻子正低着头只顾着拉车,瘦得微微下陷的脸上也瞧不出什么情绪。
前面的李四娘也一言不发。
张小丰咂了咂舌,忽然记起林家那个负心的秀才郎,不就是攀上了镇上的员外老爷,正在那露华书院里读书呢嘛?
林乐钧虽然缺根弦,对那周翰之却也是真心实意的。现在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定是止不住的正难过呢。
想到这里,张小丰有些愧疚地挠了挠头,终于识趣地闭嘴,不再说些什么了。
夕阳垂地,天光渐暗,日色浸透红霞。
林家母子帮张小丰把牛车拉回了家,落霞黯淡的金光也染尽了整个天际。
张小丰从板车中挑了些摔得没那么严重的菜蔬,递进林乐钧怀里。
“……反正这菜也没人要了,不如你们就拿回去吧,虽然不好看,却还是能吃的。”
林乐钧捧着摔裂了口的萝卜白菜,眼睛亮了亮,向张小丰道了声谢。
——有了这些,今天的晚饭就不用愁了。可以炒两个小菜,再摊几张春饼。烧饼一连吃了这么些天,确实是有些吃腻了。
再回到林家小院,家里的一切照旧。
李四娘将箩筐安置妥当,就忙着去烧火做饭了。
林乐钧心里挂念着留在家里的谢钰,放下菜蔬便进了堂屋。
今早出门时,他给谢钰留了些垫肚子的烧饼。这人腿上还受着伤,做什么事都不方便,没人照看着,也不知道他今天过得好不好。
推开里屋房门,炕上却空无一人。
林乐钧再一转身,落日照进西窗,光影重沓,为窗前的人影描上一层金边。
谢钰原来正伏在屋头桌前睡着了。
他何时竟能自己下床了?
林乐钧心中一动,生怕惊醒对方,只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谢钰鼻息均匀,梦中眉心微皱,覆在眼上的两片睫翼也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流光。
他身下压着一本书,是从前周翰之留下的。那厮走得急,还留了好些物件在林家没带去王府。
林乐钧静静看着谢钰的侧脸,有些出了神。
说起来,方才在码头见到周翰之,他站在水岸边摇着纸扇,一袭锦绣长衫飘飘,倒也称得上是个眉目清秀的公子。
王家小姐便是瞧中了他这副金玉其外的皮囊。
不过,周翰之的皮相生得再好,与谢钰相比起来,立时显得逊色了不少。
谢钰穿着林乐钧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长发由一根红绳高高束起,鼻骨如峰,眉目如春水消融,身形则如同西湖畔一株水莲,倒映在两岸山色中随风摇曳。
虽然他自称是家道中落的潦倒读书人,林乐钧却能看得出此人远非池中之物。谢钰不愿自透身份,林乐钧便也不强求。
书信已经交给驿馆的小厮了,想必不过多少时日,谢钰便要回到祁州城中去了。总这么心猿意马下去,到最后难受的人只会是他自己。
林乐钧轻叹一口气,轻轻戳了一下谢钰的肩,小声唤道。
“谢兄,醒一醒。”
闻声,谢钰眼睫颤了颤,缓缓睁眼。瞧见是林乐钧,唇角释出一抹淡笑。
他直起身子,只听林乐钧在耳边念叨着:“谢兄,你腿上还敷着伤药,郎中说了要静养,你怎么就自己下床,还在这儿睡着了?”
语气中透着些许埋怨。谢钰答道:“百无聊赖,我便消磨一下时间。”话到此处,他又抬眼看林乐钧,“此举不妥,令你忧心了。”
林乐钧被人盯得面上一烧。
“……谈不上忧心。只是谢兄,你的家信我已递出去了。尽快养好腿伤,你也能早日与家人相聚。”
谢钰指节摩挲着书页,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而是另起话头道:“乐钧,我瞧桌上放着一本《四书集注》,想不到你也有意科考。”
“科考?”林乐钧赶忙摆了摆手,盯着脚下破了洞的草鞋道:“谢兄真是抬举了,像我这样的痴儿,肚子里面没半点儿墨水,文章什么的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断然是跟科考沾不上边的……况且这书也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他只顾垂着眼自己说着,却没注意到谢钰听了他的话眉心一动,启唇似乎是要说些什么。
“罢了,不提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把肚子填饱已经算不错了,哪敢再想什么读书写字的事。”
林乐钧忽然想起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向谢钰递去。
“差点儿忘了,谢兄饿了吧。喏,今天我在镇上给你带了肉包子,可好吃了。”
谢钰展开纸包,里面躺着一个圆滚滚的白面包子,虽然已经冷掉了,却依然肉香扑鼻。他望着林乐钧眸光闪了闪,喉头未说出口的话酝酿了半晌,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多谢了。”
林乐钧自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只冲谢钰明朗一笑道:“你先垫垫肚子,我去帮阿娘准备晚饭。”
他轻轻掀起门前挂着的布帘,抬步便离开了。
等人走后。谢钰若有所思地合起书页,借着落日余晖,目光落在书面那行用小楷工整书就的小字上。
他眉头微蹙,将那两个字念出了声。
“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