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钧掀起灶房门帘,李四娘已升起了炉灶,正坐在看柴的板凳前择洗着方才张小丰送来的菜。
他挽起衣袖道:“操劳了一整天,阿娘回屋里歇着,做饭的事交给我吧。”
李四娘洗菜的动作一顿,讶异道:“小宝何时竟会做饭了?”
“一顿晚饭而已,何足挂齿,阿娘未免也太小瞧我了。”林乐钧拿起水瓢,往锅中添了些水,回身对李四娘笑道:“放心去吧,今晚便由我来露一手。”
见他这副自信不疑的模样,李四娘心中虽然仍有些顾虑,却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临走时不忘添了句:“小宝莫要逞强,若是有要帮忙打下手的,可一定要叫阿娘啊。”
林乐钧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李四娘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回到堂屋里,就从房中拿出了过一阵子要穿的冬衣,对着烛火缝补起来。
作为一道唐宋时起便风靡民间的小吃,春饼的做法简易,柔软的饼皮卷入时令的爽口菜蔬,还有着迎春祈福的美好寓意。
炉膛内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锅里的水渐渐热了,林乐钧盛了满满一勺面粉放进盆中。
水烧开后,他舀了一勺倒入面粉盆中烫面,用筷子搅散,又添入冷水将它揉成面团。
等面醒发的过程中,林乐钧顺便把洗好的白菜和萝卜切成了细丝,还从菜园中拔了些菠菜。
趁着锅里的水还沸着,他将菠菜焯水捞出,撒上蒜末,佐以粗盐调味,一勺热油泼下,香气扑鼻,切好的菜丝也被他下锅炒熟。
待到配菜准备就绪,面团也醒发好了。
林乐钧将面团搓成长条,压成面饼,然后用擀面杖擀成薄饼。面团烫得正好,柔软又筋道十足,擀出来的饼胚也微微透光。
他给锅中刷油,把饼胚翻烙成淡淡的黄色。
一阵忙碌下来,盘中的春饼已经叠成了厚厚一层。
晚饭终于准备就绪,林乐钧端着饭菜进屋,扬声道:“阿娘,开饭了。”
李四娘放下手中的活计,看着桌上的晚饭,眼神中满是掩不住的惊喜。
“这饼子是你烙的?”
红黄相间的素炒菜丝,绿油油的凉拌菠菜,巴掌大的薄饼被烙得轻薄柔软,虽然没有什么肉菜,看上去却还是可口极了。
林乐钧额头落着些亮晶晶的汗水,答道:“阿娘,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说着,他夹着菜给李四娘卷了一个春饼,递进她手里。
李四娘咬了一口,只觉得那饼皮柔软又不失劲道,卷入其中的配菜也脆爽适口,忍不住。赞叹道:“好吃,这是什么饼子,我竟从没有见过。”
林乐钧答:“这种饼子叫做春饼,是别的地方的小吃。比烧饼用的面粉少,做起来也更省时省力。”
“春饼?”李四娘奇道:“小宝是如何想出的?”
坏了,林小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心中装着的事除了玩就是周翰之,哪儿还知道些什么烧火掌锅的炊事啊……
林乐钧支支吾吾了一阵,慌忙解释道:“嗯……之前好像听阿恕说起过……我便试着做一做……”
他解下腰后的围裙,生怕李四娘继续追问下去,赶紧转移话题道,“我去看看谢公子如何了,也给他送些饼子过去。”
话音刚落,就听见堂屋内传来一阵响动。
借住在林家这些时日,没能当面拜谢李四娘,谢钰自觉贸然失礼。受人恩惠,总得向主人家问一声好。
前两日身体不便,正巧今天能下炕挪动了,他便强撑着起身,想趁着晚饭时间出来道谢。
那厢林乐钧刚探头去看,就与出屋来的谢钰正好打了个照面。
他腿伤未愈,虽说勉强能走动了,脚步却还是虚浮的。人刚踏出门槛,腿上一软,就有些不自控地向前倾去。
林乐钧急赤白脸地上前,张开手将人接住。被吓得慌忙叫道:“谢兄!你伤还没好利索,当心可别又摔着了!”
等人扶稳了,他定了定心神,才发觉谢钰这体格虽说瘦削,个头却真是高,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头之多,此刻绵软无力地伏在他肩头,仿佛身上多了个大型挂件似的。
“莫要担心,我无妨的。”
那人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轻轻缓缓的。气息传入耳道,林乐钧登时一个激灵,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赶紧换了个姿势将人搀着。
“叨扰多时,未能与娘子问好。”
谢钰向李四娘执礼:“在下名作谢钰,此番落难幸得乐钧舍身相救,娘子收留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李四娘板着脸端端坐着,听到这句,也只微微点了点头。
这位姓谢的公子果真是生了副俊俏的好样貌,便是身在病中,却仍掩不住其人之神清骨秀。
不过,有周翰之作为前车之鉴,李四娘对自家儿子在山中救人这件事一直心怀芥蒂。
要知道,如今这世道这么乱,边壤时不时地就要闹一回兵乱,搞得人心惶惶的,这时候收留一个外乡人在家,谁知道会不会引狼入室呢。
感受到屋内氛围不太妙,林乐钧也能猜得出李四娘心中的所思所想。他搀着谢钰打起了圆场,“正好晚饭刚做好,谢兄不如与我和阿娘同坐吃饭吧。”
谢钰收回目光,点头答谢道:“有劳了。”
饭桌上,林乐钧也替谢钰卷了张春饼,用眼觑了李四娘一眼。只见她嘴角紧绷,面色略有些不悦。他提起水壶,给二人都倒了杯水,摆出一张笑脸道:
“阿娘,我心里有个蠢念头,不知道当不当说。”
李四娘一愣,微微叹了口气:“……什么念头,说来与阿娘听听。”
林乐钧拿起筷子,给李四娘碗中夹了些菜。
“今天随阿娘上街卖饼,我发觉咱们家的烧饼摊子虽然好,但做烧饼实在是费功夫。既要早起贪黑地发面醒面,又要劳神费力地烧火烙饼子,一个烧饼却只能卖二文钱,整日忙活下来,撑死也只能赚一百文钱。”
说到这里,林乐钧皱了皱眉,看着李四娘常年劳作,被蹉跎得裂口粗粝的掌心,有些心疼地继续道:“阿娘如此奔劳受累,除去柴火和买面粉的钱,剩下的铜板又所剩无几,实在是得不偿失。”
听自家儿子提起的是家中生计,李四娘面色缓了缓,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她看着灯火摇晃下的林乐钧,“那你的意思是……”
“今日我试着烙了些春饼,不耗时耗力,滋味也还算不错。正巧对于咱们这地界而言,春饼算得上是个新鲜玩意儿,便冷不丁生了这想法——”
林乐钧对着李四娘试探着道:“不如我们不卖烧饼了,改卖春饼如何?等先攒下一些银钱了,也好为往后的生意做打算。”
李四娘虽然认同他的话,心底却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可这……烧饼卖了这么些年,忽然要是没有主顾光顾怎么办。”
一旁的谢钰听着二人言语,用布巾擦了擦嘴角,倏然开了口道:“明日出摊,四娘子不如先带些春饼试试,看看食客的反应如何,也好再做决定。”
“这主意不错!”林乐钧喜笑颜开,“一会儿我再做几张春饼,明天跟着咱们家的烧饼一齐带过去。”
李四娘盯了谢钰一眼,尽管对他颇有成见,但也觉得这是个妥当的法子,便答:“倒是可以先试试看。”
饭吃到一半,院内忽然传来了阵阵叩门声。
“眼瞧着都要入夜了,”李四娘放下碗筷,疑惑道,“这么晚会是谁来?”
林乐钧向门外望了一眼,起身道:“我去开门看看。”
屋外月色惨淡,天上只寥落着几颗形只影单的星子。
打开院门,外面的人竟是那赵家阿公和赵耀祖。
原来傍晚回村后,县衙前的那场闹剧已被好事人传得满村上下沸沸扬扬。
赵家阿公听说了此事,气不打一出来,只觉得老脸都要丢尽了。
作为石栏村的第一大户,赵家阿公向来看重自己在村中的德望。
如今自家外孙陈大牛屡教不改触犯律法,村中闲话纷飞,赵耀祖身为一村之长,竟带着赵桂芬去县衙大门前惹乱子,欺侮林家一双孤儿寡母不说,还被县官当场责罚。
这件事赵家人明显不占理,更是叫村人看尽了笑话,赵阿公便想偏倚自家人,都无可奈何了。
等人回来后,他不仅狠狠责骂了赵耀祖一顿不说,还让陈老大把自家媳妇赵桂芬看教好,免得再跑出去惹事生非。
林乐钧目光上下向那二人扫去:“这么晚了,不知阿公和村长前来所为何事?”
“大牛伤了人,也挨了打,我们心里挂念着谢公子的伤势,便过来……”
赵耀祖的话刚说一半,就被赵阿公生生接过了。
“乐钧啊,听闻今日你同你阿娘在县衙受了难。”
赵阿公重重叹了口气,神情中颇有几分愠怒的意味。他扶着手中的桃木拐杖,颤颤巍巍地又道:“这不,我便赶忙带人来向你娘道歉,也给那位谢公子赔付大牛欠下的伤药钱。”
林乐钧自也知晓这赵阿公在石栏村的地位,既然他们家愿意低头认错,给谢钰赔钱,这桩事也算做了了结。
带人刚进堂屋,就听赵阿公拐杖敲地,赵耀祖便有些难堪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向着李四娘合手作了揖。
“……桂芬挨了一顿鞭子,也得了教训。那丫头打小被纵容坏了,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还请四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见李四娘沉着脸不言语,赵阿公也道:“世伯这双不孝儿女,在县衙前做了一通糊涂事,招惹了四娘。我这个做父亲的失教无为,世伯给你赔不是了。”
说着,他佝偻着身子,眼瞧着也要给李四娘作礼。
“阿公这是做什么!”李四娘见状,忙将他扶着坐下。便是心里再气,长辈先放低了姿态,就相当于把她生生架在了高处,做小辈的也没有要刻意发难的道理。
赵阿公咳嗽了一阵,两腮灰白的胡须微微发颤。林乐钧在一旁看着,只怕他要将自己一身骨架给咳散了。
李四娘给他倒了杯水,“阿公这一拜,可真是折煞我了。”
赵阿公顺平了气,瞪了瞪正低着头闷不做声的赵耀祖,恨声道:“桂芬那混账,世伯已替你责骂过了,跟着去的两个小子也被带回去跪了祠堂。四娘若是觉得这处置不够泄气,与世伯再说便是。”
“什么处置不处置的,哪儿由得我做主。”李四娘看了一眼林乐钧,道:“倒是今天苦了小宝,为了护我,在县衙门前生生受了一通打骂。”
赵阿公脸色一沉:“乐钧若还是心有委屈,可与世伯说说,世伯定会还你母子二人一个公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望这件事不要伤了我们两家的和气。”
果真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此话一出,林家人倘若再咬着那件事不松口,倒显得他们过分小气了。赵家在石栏村有钱有势,与他们交恶,场面只怕会更不好收场。
“阿公这话说得漂亮,同为石栏村的人,和气为大。见您也是明事理的人,我便放心了。”林乐钧抿了抿唇,“至于刑罚,今日县官老爷打也打了,这件事便让它过去吧……”
他一转头,正撞上那端谢钰灼灼的眸光。
赵阿公见这桩事端已了,便对赵耀祖使了使眼色。
赵耀祖立即会意,从怀中取出银钱放在桌上。
“谢公子,”赵阿公坐直了身子,将钱向着谢钰的方向推了两寸,“大牛伤了公子,也已经受了罚,还望公子安心养伤,我们赵家一定负责到底。”
这赵家人倒是财大气粗,官衙判下陈大牛要赔谢钰一贯钱,这赵阿公一出手便是一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林乐钧盯着桌上的银子,没忍住扬了扬眉毛。
有了这些钱,谢钰不仅能把伤治好,还能留下一笔傍身的余钱,就算去了亲戚家,短期内也不用拘手拘脚了。
谢钰倒是目光不移,只直直盯着林乐钧的脸。
——他在县衙里挨了打,莫非是为自己而受的?
眼瞧着就要到了二更天,赵家父子歉也告了钱也赔了,与李四娘道了一声,便也趁着夜色离去了。
林乐钧把银子推到谢钰面前,笑道:“怎么样谢兄,我向来言而有信的,这不是替你把公道讨回来了!”
谢钰凝望向他的目光挟着几分沉重,只问道:“你被人打了?”
“那毒妇要打我阿娘,我自然是不同意的。”
林乐钧耸了耸肩,接着道:“不过她也没打上,不碍事的。”
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反倒惹得谢钰歉疚自责。只颦眉道:“若不是因为救下我,你原本不必要惹下这些麻烦的。”
林乐钧卷了个春饼,边吃边答:“我与谢兄一见如故,这怎么算麻烦呢?再说了,那陈大牛从前就总欺负我,所以这口恶气啊,不光是替你出的,也为了我自己。”
谢钰一顿,“既是如此,这钱是你要来的,你便收下吧。”
“这怎么行,”林乐钧摇头,“之前就说了,谢兄只用把诊金结算了就行。再说了,你去投奔亲戚,身上没点银钱可怎么行?”
谢钰顿然有些失语。
从小生长在皇城,虽然饱读圣贤书,人世间究竟如何,他终归是陌生的。每日在翰林院里与学究探讨治国安民之道,他却连人间从没有去过。
而今离开皇城,被五皇子的人一路追杀至今,又在雨夜狼狈落入猎户陷阱。
沉浮庙堂之高多年,他自诩知人善察。舅父教导他人生而趋利避害,所作所为皆是为自己图谋,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
那个将他救起的农家少年,授人之恩又无所求……
谢钰凝眸,看着林乐钧吃完了一个春饼,一抹嘴,转眼就又卷了一个送进嘴里。
林乐钧哪里知道谢钰心里的弯弯绕绕。
对他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饱喝足,赚够钱把日子过好。
发觉谢钰总盯着自己,林乐钧还当他是想吃饼,面皮薄不敢开口。
“谢兄怎么不吃了,莫不是不会卷饼?”
见谢钰先是怔了一下,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林乐钧便大咧咧地手把手教他:
“你先把菜夹上去,再折一个褶子把菜兜住,卷起来,这样吃的时候就不会漏得到处都是了。”
谢钰哑然失笑,一直紧锁着的眉心也终于舒展开来。学着他的样子,为自己卷了一张饼。
饼皮柔软,薄如蝉翼。
也是。
既然脱离了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皇城,又何必带着从前揣摩人心、凡事都要忖度他人意图的癖习呢。
毕竟常言道,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