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正中的欢宴那么热闹,宴席上的人不会想到,不过几十丈之外便只剩下虫鸣。欢宴声仿佛来自天边,听不真切,便显得夜愈发静寂。
姬发专挑着边边角角走,直走到营地边缘,忽然停住脚步,说道:“卫遥大人,现身吧。”
他回过身,借着星月微光,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卫遥没有戴面具,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此时眉头紧锁,瞪视着姬发。
姬发对他平静地笑了笑,问道:“大人尾随在下,所为何来?”
卫遥忍着心中的不快,冷声道:“公子心事难于琢磨,下官不得不担忧。”
姬发失笑,问他:“我没听错吧?卫遥大人在琢磨我的心事?”
“您勤于在陛下面前出风头,种种表现有悖于常理,陛下纵然不在意,下官却不能无视,”卫遥梗着脖子说着,“公子难道真以为陛下昏聩,看不出公子有意为之?”
姬发冷笑道:“既然陛下能看透,陛下还没说什么,轮得到卫遥大人前来教训我吗?”
卫遥怒道:“下官不敢教训公子,只盼公子不要妄图以区区一人之力,便想不利于陛下,更不要以为人人都如卫宣大人那般轻易就能落入公子掌中。”
姬发像被戳了一针,这一次终于说到了他的痛处,他涨红了脸,努力压低自己发颤的声音:“不要跟我提孔宣!他离开我的时间比我认识他的时间都要长了。他但凡真在意我,怎么会这么久都不回来?”
卫遥愣了愣,他再心知肚明,面对男子间的情爱依然觉得尴尬,侧过身不愿意直视姬发,恨声自言自语道:“果然公子是在勾引陛下!”
姬发冷冷地道:“我兄长是嫡长子,只要陛下肯放我兄长回姬周,我没什么不好牺牲的。”
卫遥怒道:“你简直不可理喻!”说罢气得拂袖而去。姬发于他,是挚友的恋人,挚友因故缺席,他便有责任保全。可是姬发所作所为越来越离谱。若是帝纣真的把姬发也没入后宫,孔宣回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退一万步说,即使此事最终不能善了,那也必须要等孔宣回来,若是孔宣不归,便得请闻仲回来主持大局。否则……否则截教数百年的根基,如何才能周全?
姬发转身,回他自己的营帐。
他一路都没有回头,却知道那个暗处的影子已经离开了。那是帝纣派来监视他的人,卫遥不可能没有发现,为什么还是愿意配合他上演那一出戏?
第二天行猎如常进行。
姬发也还是像前一天那样,只带了邑姜和几个扈从,去往那条森林与丘陵间的小溪。牧野溪流河谷众多,其实倒也不一定非要去那里,只不过,他前一天在那小溪边见到了许多动物的足迹,今天再去也是盼望能追踪到更多猎物。
果然他在溪边的泥地上看到了新鲜的足迹。这小溪本就是许多动物饮水的地方,昨儿白天那么多人一起在牧野上四处奔驰,动物被惊扰得不敢出来,只在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才扎堆儿出来喝水。
姬发仔细研究了足迹,邑姜也跟着看,她自小在城池中长大,没什么机会接触野外,好奇得很,姬发便给她讲,这些足迹是鹿,那些足迹是野猪,有些细小的足迹,是类似兔子、刺猬之类的小动物,还有些足迹像四瓣花朵,是狼或豺狗之类的小型凶兽。邑姜听得津津有味,笑道:“咱们今天打狼去,好不好?最好能抓到一窝小狼崽带回去养!”
她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姬发笑道:“朝歌四野的狼看足迹便知道个头太小,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回周原,我们周原北边的狼大得像小牛犊,有些猎人养来看家,样子神气得很。”
邑姜高兴得直拍手,她没规没矩的,跟姬发一边说话一边蹦蹦跳跳地倒退着走,忽然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坑,幸而姬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一跳,正正好扑进姬发怀里,被他拦腰抱到旁边,只沾湿了鞋子。
两人惊魂未定,一起看那水坑,见也就尺把方圆,也不很深,周围漫着长草,再仔细看,这样的水坑形成一排,一直延伸到小溪与树林间的乱石中。
邑姜惊得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地两手把着姬发的胳膊,说:“这……这是猛兽的脚印?这是什么猛兽?这么大?”
姬发犹犹豫豫地道:“听说北方极遥远的地方终年严冬,冰雪不化,冰原上有一种浑身长满长毛……长鼻子、长獠牙的怪物……”
“——北方的怪物到不了朝歌。”身后忽然传来含着笑的声音,姬发和邑姜一惊,周围扈从急忙回身做出防御姿态,却见帝纣带着几个人,骑着马,缓缓行近。
扈从们急忙下拜,姬发硬生生地站在原地不拜,看着帝纣到不远处勒马站定,一双黑眸亮如野火,笑眯眯地望着他。
姬发深深吸了口气,向他跪拜:“下臣拜见陛下。”
帝纣微笑道:“免礼罢。”说着下了马,走到姬发两人身边,看了看那水坑,笑道:“这是犀牛。”
邑姜忍不住问:“犀牛是什么?”帝纣听了,便多看她一眼,她易容术相当高明,假胡子假眉毛,身材矮小,肤色黧黑,连说话声音都粗声哑气的,帝纣懒得多看,笑对姬发说道:“犀牛便是头上长着犀角的猛兽了,虽不如大象那么庞大,却也不小。”
姬发轻声道:“犀角是贵重礼器,周方是小国,下臣从未见过。”
帝纣听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他平日作为大邑商天子,身上佩戴各种宝石都成了习惯,犀角可辟邪,平时也是戴着的,偏偏现在出来行猎,衣着都是轻便为主,外罩着软甲,除了一两件金器玉器,什么都没带。他回身便对身边侍从说道:“给朕记着,回去好生挑几件犀角玩器,送到公子帐中。”
姬发忙说:“此物珍贵,臣不敢领,请陛下收回成命。”
帝纣笑道:“昨日你拔得头筹,本就该赏,区区玩器,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回头送去只管收了便是。”他态度随意闲适,姬发也不好说什么,站在一旁,看着他蹲下身,翻弄巨大足迹旁被踏平的长草,回头笑对卫遥说道:“别说,还真是个大家伙。”
卫遥脸上覆盖着鬼面,看不出喜怒,只说:“牧野虽大,多有人迹,怎么还有这般大的犀牛出没?”
帝纣笑道:“朝歌四野相连,那是何等的广阔,虽有人迹,想来也很难惊扰到它。走罢,咱们去找一找这大家伙。”
卫遥忙道:“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容臣先召集紫台正卫,并通报武成王……”帝纣笑道:“区区犀牛,叫他们来干什么?别把好容易发现的大家伙惊跑了。”卫遥据理力争,帝纣便有些不高兴,皱眉道:“这便是你不如卫宣之处,如是卫宣,巴不得与朕同去冒险,岂会啰嗦?”
他说着,回身上马,姬发见了,急忙也跳上了马背。帝纣经过他身边,笑问:“你小小年纪,也敢来猎犀牛?”
姬发对他始终淡淡的,波澜不惊的样子,只说:“瞧个热闹也是好的。”
帝纣便笑,不多一言,当先走在前方。
犀牛的足迹在溪边的泥地里很容易辨认,到了树林里便不太显眼了,几人一路追踪,溪谷旁林木稀疏,断断续续地能见到被踩踏伏倒的草,还都是翠绿色的,显然这头犀牛昨晚刚来饮水,一定离此处不远。
但再往深处走就是真正的森林,卫遥十万分不愿帝纣进入,再次劝阻,帝纣不耐烦,反倒更加兴致高昂,非要进入林中寻个究竟。
季节虽已入秋,白天艳阳高照的时候还是热的,林中繁茂的树木遮住了太阳,很凉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体感比溪谷还要潮湿。没人说话,只有马蹄踏在多年积下的厚厚落叶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邑姜始终骑马跟在姬发身边,小姑娘鼻子灵,悄声问姬发:“这里为什么臭烘烘的?”
林子里除了落叶和死去草木腐烂后累积的气味,还有另一种奇特的异味,混杂在一起,臭得难以描述。
但帝纣偏偏顶着臭味往前走,基本是哪里最臭去哪里,果然没多久就在一小块空地上发现了大堆的粪便。
帝纣跳下马,找了个破树棍捅开那堆粪便,又左摊摊,右搅搅,乐得笑开花,说道:“还是软的,刚拉出来不久。”
这么大一堆粪便被他捅得乱七八糟的,臭味能香飘十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卫遥等人竟然脸色不变气不喘。姬发用宽大的袖口捂住口鼻,他很想像帝纣一样不在乎,奈何身体条件不允许,已经快要吐出来了。
有一说一,看猎物粪便寻踪本也是猎手的基本功,贵族们从小拿打猎当练兵,当然都应该懂这基本功,但一般人再怎么技巧娴熟也不至于如此,只能说帝纣委实不是一般人。
帝纣又以那堆粪便为中心,命人向四方去找,果然没多久又发现比较小一摊粪便,帝纣亲自去看看,也是照样捅了捅,高兴得很,说道:“这一坨比较稀软,有些草料还没太消化,比那坨大的拉得晚,就是这个方向。”
姬发和邑姜面面相觑,两人都还年少,嗅觉敏感,都快要被熏晕了。
于是众人又上马,向着帝纣认可的方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