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纣饶有兴味地点兵派将，像指挥战阵一样安排行猎，如何分组，何人领队，丘陵地带归谁，河谷归谁，森林归谁，草原归谁，贵族们也一如战场出阵一样领军令而去。与战场唯一的区别在于帝纣这个主帅，如果是真实的战争，他理应稳坐中军帐，但这是行猎，他便成了全场唯一一个可以自由驰骋纵横的人。

点将完毕，帝纣便带头冲向了牧野，大部分人也和他一样，兴奋至极地冲向牧野，所有人分散进这片广袤的原野，像满天星子散落在夜空。

姬发也带了几个扈从，在外面纵马游荡了好一阵。帝纣点将时没有提到他，他便自觉将自己算进了黄飞虎的阵列。

帝纣本人的安全由紫台卫负责，众多贵族可没人负责，所以黄飞虎所部的猎场在各种地形的中间地带，可以一边打猎，一边照看贵族们，算是除了帝纣及其亲卫，活动范围最广的了。姬发不用人照看，也没义务照看别人，胳膊上系了条黄家标志性的黄色襻膊，束起他一双宽阔的袖口。他想先找个小溪，把额头上被贞人涂抹的血洗掉再说。

出猎前在额头涂抹鲜血是大邑商的传统，最初目的是用血腥味吸引猛兽。但是，现今早不是那个茹毛饮血的时代，几百人一起骑着高头大马嗷嗷叫着冲进牧野，什么样的猛兽不得躲着走？

这个季节夏天过去了，天气却还热，汗水流过抹了鲜血的额头，各种难受；还有牧野上无处不在的飞虫蚊蝇，被鲜血气息吸引，一刻不停地绕着人乱飞，不但难受，还有点恶心。姬发之前跟黄飞虎来牧野这片区域游玩过，记得前面不远绕过森林边缘，丘陵间就有小溪。

水声淙淙，老远就听到了。这次出来的人虽多，但牧野更大，到这里只剩下姬发自己，带着两三个扈从，四下清静无比。邻近丘陵地带，地面上都是雨季山洪暴发时冲过来的淤泥和石头，他舍不得流火，就放松了缰绳，让它自己找路，到了小溪边，赶忙下马，小心地踏着溪边的大石头凑近水面，两手捧着水洗脸。

他的扈从也纷纷下了马，守在附近，一个矮小个子的扈从用手巾沾湿了水拧干，递给他擦脸，他回头，邑姜咧开黏着假胡子的嘴，对他笑了。

姬发知道她跟着来了，但一看她的假胡子，就想起孔宣，想起孔宣毫不留情的倒提着邑姜，抖落出来满地的瓶瓶罐罐和假头发假胡子——他可能很快就会死了，如果行刺帝纣失败，就算侥幸不死，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孔宣？

这问题让他心口闷痛，想对邑姜报以一笑都做不到。

小溪对面的灌木丛忽然无风自动，邑姜眼尖，悄声道：“公子，一定是个大的！”

小溪这里人迹罕至，自然常有野兽来饮水。他们本就是来打猎的，有机会打到猎物当然要打。姬发回身从马背上取下弓箭，刚刚弯弓搭箭，小溪对面忽然几骑缓缓的穿出树林，走到开阔地带，为首那人一身金甲，正是帝纣。

姬发吃了一惊，想不通帝纣为什么在这里，下意识地将弓箭对准了他。

帝纣身边一人紫袍鬼面，正是卫遥，他立刻举起盾牌，护住帝纣，正要喝问，帝纣用食指竖在嘴边，对卫遥摇了摇头。

他远远地看了看姬发，即使相隔这么远，姬发也能清楚看见他眉眼间的笑意。

胸口涌上难言的愤怒，明知这一箭在卫遥的卫护下必定徒劳无功，依然提高了箭头的方向，对准了帝纣的头颅。

帝纣完全没有理会姬发，而是缓缓地也弯弓搭箭，拉满了弓弦——他的马缓步而行，只为不惊动那无风自动的灌木丛中必然存在的野兽。

溪水淙淙，艳阳如火，碧绿的灌木丛沙沙地晃动，一个黑乎乎的大鼻子露出来，是一只中等大小的野猪。

帝纣立刻崩开弓弦，黄金羽箭离弦而出，阳光下只见箭簇金黄的光一闪而过——但姬发比他更快！黄金羽箭钉上野猪头颅之前，姬发的青铜羽箭已经射中了野猪的眼睛，深深地直没入脑！

帝纣射出箭矢便拍马上前，他对自己的箭术有自信，到野猪尸体跟前才发现姬发那一箭之稳准狠，不由惊异，抬头远远地向姬发望过来。

其时阳光灿烂，流水碧树，姬发在清溪对岸，回望他的目光是冷清清的，像一棵笔挺傲然的小树。帝纣哈哈大笑起来，阻止了卫士捡那只野猪，什么都没说，骑上马走了。

只有卫遥临走时看了看姬发，满面忧色。

邑姜见他们没带走野猪，高兴得不行，招呼几个扈从涉水过小溪去把野猪捡回来，摘了帝纣的箭矢，往地上一扔，才将野猪绑好挂到自己的马背上。一回头却见姬发捡起了帝纣的箭，拈在手里，若有所思。

打到了野猪，可以算是战果辉煌，眼见天也晚了，便往回走。路上远远地看见两队人马因为一只小麂子吵得不可开交。小麂子本来栖身在树林子里，被人一赶，就跑到山坡上，被丘陵地带的人一箭射了个正着。林地这边追赶的人便不答应了，指责对方抢自己的猎物；射死麂子的骄横得很，绝不相让，两边眼看着要打起来，姬发带人远远躲着绕了过去。走远了邑姜才喜滋滋地笑道：“一只麂子就争得这样？咱们公子可是打到了野猪！”

这天到牧野后能打猎的时间只剩下一两个时辰，别说打野猪了，打到兔子的都少之又少。姬发带着野猪回到营地，守门的赶紧去报给黄飞虎，黄飞虎迎出来，夸他说这叫开门大吉，欢欢喜喜地叫人记下姬发的首功，带他回营房。

这日晚间，帝纣大宴群臣，营地空场上无数熊熊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众人席地而坐，正中火堆四周插着各种洗剥干净的猎物，姬发的野猪个头不大也不小，被放在最中间。

虽然因猎物不足，吃的大部分还是御厨准备的食物，但这毕竟只是第一天，所有人都兴致高昂。

帝纣喝得微醺，亲自下场，手执黄金长戈，脚下踏步作歌：

“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来假来飨，降福无疆。

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众人见帝纣下场，便好一阵此起彼伏的喝彩，待到他唱到这里，更是轰天价叫好。

帝纣横下手中的黄金长戈，笑眯眯地指向黄飞虎，黄飞虎一下子跳起来，大步冲进场中，双臂横展开，身子左右摇摆，和着帝纣的歌声起舞。

这对君臣都是极高大魁梧，堂皇豪迈之态真如天神降临一般，看得众人心驰神迷，喝彩不断。帝纣一曲歌毕，却兴优未尽，手中的黄金长戈忽然指向姬发，高声笑道：“兄弟盟誓之方，西方圣人之子，岂能不舞？”

众臣都有了酒意，又正在兴头上，纷纷起哄。姬发也没说什么，起身揖礼道：“请陛下允臣执剑作舞！”

帝纣大笑，道：“寡人当亲为公子击筑！”

说话间，便有内官抱来筑，奉与帝纣，帝纣一手抱着，另一手拈着竹筹，敲打在弦上，“铮”地一声，其音如金玉乍崩，如银瓶炸裂。

姬发合着筑音，挥剑舞蹈。十七岁的美少年举动轻盈如飞燕，腰肢细韧如柳枝，人如玉，剑如虹，将场上场下一众人看得如醉如痴。

他本就善舞，西伯侯姬昌是风雅之士，儿女们都自幼便习六艺。还小的时候便往往伯邑考抚琴，他执剑而舞。姬昌曾说待他长大了，春日祭祀公刘，由他主舞，可惜一次都还没成真，他便和哥哥一起来到了朝歌。

一曲舞罢，姬发定格最后的姿态，侧腰捏诀，手中青铜剑斜斜地指向帝纣。众人本是要喝彩的，但这姿势虽是舞蹈，却可说是大不敬，许多人把喝彩声硬生生地吞回肚子，直到姬发收剑，站正身体，随后下拜，众人才松了口气，大声叫起好来。

帝纣也鼓掌，低头看姬发，脸上是笑微微的，黄飞虎在一旁凑趣，笑道：“姬发公子可不止是好身段、好技艺，今日行猎，也是他得了头筹。陛下合该赏赐才是。”

帝纣笑着点头，问道：“那自然当赏，赏他什么好？让朕想想——”

话音未落，姬发自己朗声说道：“多谢陛下美意，臣别无所求，无需恩赏！”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双目炯炯望着帝纣，不待他说话，起身径自退下。

众人窃窃议论，投向姬发的目光复杂至极，有惊奇，有敌视，更有期待看到悲惨结局的幸灾乐祸。姬发自然知道他驳了帝纣，天子的颜面如何下台？但他要的便是天子注视下的怒火。

黄飞虎怔过之后，忽然回神，转身笑对帝纣下拜，说道：“陛下，咱们干坐着喝酒，就算唱歌跳舞也难免无趣，臣有个主意，不如叫些女奴上来伺候？”

帝纣早知黄飞虎军中豢养无数女奴，知道归知道，却从未有机会见识，当即点头。黄飞虎等的就是这一刻，站在台上，双手击掌，立刻便有几十个衣着清凉的女子鱼贯而出。

不止帝纣，所有人都又惊又喜，有人带头，大声叫起好来。

姬发皱眉，他对帝纣的忤逆转眼就被所有人抛到脑后，周围贵族们丑态百出，他实在不想多看，起身悄悄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