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大半的时间便在森林里跋涉,越走越深入,却始终也不见犀牛的影子,连足迹也不见了。
帝纣平日性情暴躁,这种时候却很耐心,观察每一处有可能被剐蹭或撞击过的树木,时不时看日影确定方向,又让身边卫士做好来时标记——这一点其实卫遥比他妥帖,早就不吭不响地亲自做了。姬发看在眼里,他也得周全自己和身边这三两个扈从,每次卫遥做的标记他都会暗暗记下,自己也做一个。
到了下午,犀牛依旧不见,阳光渐斜,不再能照进林子,感觉比上午更加潮湿,甚至飘起淡淡的雾气。众人下马休息,卫遥再次劝帝纣回去。
“林中如此潮湿,恐怕深处是连片沼泽,这林子里落叶千百年累积下来,层层叠叠,真有沼泽泥潭也未必能及时发现。再说,别的不怕,只怕有沼泽便有瘴气。”卫遥这般说着,态度明确,“臣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先行回去,明日再多带人手过来搜寻。”
帝纣并不甘心,但他知道卫遥说的没错。回头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些人,覆盖着鬼面的卫士们看不出喜怒,姬发没戴面具,盯着他的目光淡淡的,仿佛置身事外,他心里一动,问姬发:“公子想不想继续跟朕走下去?”
姬发的回答也是淡淡的:“臣舍命陪君子,无可无不可。”
帝纣忽然有些好奇,他纵马离姬发更近一些,问他:“如是你兄长,他会选择陪朕继续走下去?还是回去?”
姬发看着他,笑了一下,问:“陛下想知道,为什么不带他同来?”
帝纣笑了笑,道:“他已在朕宫中,已经不必再选。”
姬发的脸瞬间涨红了,愤怒的火焰一直烧上眼睛:“不错,他在宫中,陛下赢了,那何必还要好奇他会选什么?”
帝纣脸色有些古怪,低笑道:“他不必选,但朕想看他选。”
姬发握紧了手中的弓箭:“无论他如何选,最后结果都是一样,意义何在?只为了满足陛下的好奇心?陛下是觉得这样耍弄人心很好玩吗?”
帝纣笑道:“是啊!”
“所以他会选另一条路,”姬发冷冷地看着他,“希望陛下能够永远称心如意。”
帝纣转身,对卫遥说道:“原地休息一阵,继续走。”
卫遥怔住,帝纣已经下了马,他贴身的卫士急忙卸下马鞍,给他摆在空地上充当坐具,又有人奉上果子露酒。他笑着向姬发举了举酒囊,毫无心肝地喝下了一大口。
姬发转过身,不想多看他一眼,独自走进树丛。
他踏着又大又重的步子不停地走,一路用手里的马鞭抽打周围的灌木长草,聊以发泄心中的愤懑,救不了的哥哥,回不去的家,还有想杀而难如登天的帝纣……
身后邑姜小跑着跟了上来,姬发明知道,只是不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邑姜始终不吭不响地跟在身后,最后姬发自己忍不住回身,问她:“你跟上来干嘛?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邑姜小声说:“林子这么密,我怕公子一个人走远了迷路。”
姬发哼道:“所以你跟上来陪我迷路不成?”
邑姜连忙摇头,说道:“我看好方向了,也做了标记,不会迷路的。”
姬发看着小姑娘,勉强压抑下去满腹的怒火。父亲教过他,要每日反省自身,思考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多?周原上无数人躬耕劳作奉养他一家,岐山以西无数大大小小的部族敬仰他一家,现在连邑姜这样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也会真心真意地对待他。
——周原的各部族是对你有所求,有所求而已,你要得到他们的支持,需要先提供足够的保护。可是邑姜这样的小姑娘总归是无所求的。
他不能由着性子恣意妄为,他要保护所有人,留住身边美好的一切。
他深深吸了口潮湿腥咸的空气,想对邑姜说“我们回去吧”,话到嘴边,忽然又硬生生地吞回去,他又吸了几口气,看看邑姜,邑姜怔了怔,接着忽然反应过来。少女的嗅觉更加敏感,她四下看看,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都没再出声说话,小心翼翼向那边走,尽量轻手轻脚,不发出任何声响。
几十丈远的林地,到处是累积了无数年的枯枝败叶,想要不发出声音谈何容易?邑姜拔出自己的匕首,姬发也握紧了手中的弓箭,两人怀着某种兴奋和好奇,终于走到了林中一片空地的边缘。
潮湿而浓重的的雾气被茂密的林木围拢在空地接近地面的高度,十几只庞然大物在其中懒洋洋地休憩,间或打个滚,空气中的咸腥便更浓烈几分。
姬发目瞪口呆望着这些满身泥污的怪兽,长着长方形的头颅,生着宽阔的角,身体有差不多两个邑姜那么长,站直了大概比姬发要高得多,每一只都无比肥硕,看上去懒洋洋的,动作缓慢而笨拙。
姬发想了想,问邑姜:“你会不会爬树?”
邑姜不明所以,点头道:“当然会。”
姬发轻声道:“那你爬到树上去,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下来。”
邑姜立刻知道他想做什么了,用力摇头,险些把假胡子都甩掉,低声叫道:“不行!我绝不……你别想丢下我!”
姬发皱眉道:“你身手不行,不躲起来,到时候我还要照顾你。”邑姜登时柳眉倒竖,若不是脸蛋涂得黑黑的,一定能看见她恼得满面通红。她急着脸,怒道:“我明明比你强!这些天明明都是我保护你!”
姬发不知道她自信从何而来,有点好笑,不过她聪明灵巧又机警,应该可以照顾好自己。想到这里也就不再争了,用力握了握邑姜的手,说道:“保护好自己,一定要活着再见!”
他跳出去,冲到泥潭边。
他箭袋中有三支鸣镝,是用周原上的狼骨做的,声音之尖锐刺耳无可形容。他抽出一支,弯弓搭箭,对准了体型最庞大的那头犀牛,扳指紧扣弓弦,猛地一松——
鸣镝合着刺耳欲聋的声音,正中犀牛的背,那庞然大物愣怔了一下,整个泥潭里十来只犀牛都愣了一下,连旁边的邑姜都愣了一下。
姬发转身就跑,边跑边对邑姜大叫:“快跑!”
邑姜恍然大悟,撒腿就跑,那速度一点都不比姬发慢。
两人闷着头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回跑,不敢回头,背后是震天的嚎叫,和数不清的庞然巨物四蹄蹬地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两人仗着身形渺小,在树丛中穿梭奔跑。这里是森林深处,树木高大参天,都不知道生长几十几百年了。他们虽然没有修炼过道术,毕竟都自幼习武,举止灵活反应也快,姬发原本打算钻在树丛里跟犀牛捉迷藏,勾引着犀牛群到帝纣所在营地,万万没想到这些大牲口不讲武德,根本不跟他捉迷藏。
要知道,这种动物如此庞大,一身坚固厚重的皮甲,加上头顶上的厚角天生适合冲撞,它们根本就不在乎面前到底有什么阻碍,是树木还是铜墙铁壁都无不同,只管在暴怒的头牛带领下横冲直撞,基本上没有一头撞不断的树。
于是这一天森林中的树木倒了大霉,好端端被一群愤怒的犀牛冲撞倒了无数棵。这是真正的野森林,树木无比高大,粗长的树干加上庞大无比的树冠,整个儿地倒下来,地动山摇也不过如此,尘埃和纷扬的树叶遮天蔽日,姬发和邑姜除了拼命奔跑,根本顾不上辨认什么方向。
姬发心中有些庆幸,幸好没逼着邑姜爬树,不然谁知道她躲藏的那棵树会不会被犀牛撞倒?眼见邑姜机灵得很,始终跑在他前方丈许远,略略放心,边跑边回头,恰好看见两头犀牛挤进两课树的夹缝中,另一头从旁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姬发心想,这些畜牲虽然庞大,脑子却很笨,可惜全身都是厚皮甲,射中了也无法重伤,眼睛又太小,且在脑袋两侧,奔跑移动中根本没办法瞄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唯有催促邑姜再跑快些。
前方忽然响起了人声:“姬发公子?怎么回事?”声音熟悉得很,是卫遥,他听见了鸣镝声,放心不下,飞身过来一探究竟。
他是通晓道术的,在林中飞来飞去的都是在树上,一见姬发邑姜没命地跑过来,再一看他们身后不远竟然摇头摆尾地冲出来七八只小山一样的大犀牛,登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惊呆归惊呆,卫遥毕竟是卫遥,当即反手抽出背上宝剑,默运玄功,宝剑凌空飞出,正冲着最前头的头牛。
没想到头牛一低头,仿佛成精了一样,硬是从宝剑刃下钻了出来。剑势不断,直刺入后面犀牛的脑袋,小山一样的庞然大物吭也没吭一声就倒下来死了。
头牛回头看见自己的伙伴死了,仰头长长一声悲鸣,震天动地。卫遥又是一惊:这畜牲竟然懂得死别之痛,难道真成精了?
虽有疑问,一时半刻也没法问谁,卫遥也没心情多思考,因为头牛和其他几头犀牛一起冲着他栖身的大树来了。
姬发边跑边回头,看见头牛带着其他牛去攻击卫遥所在的树,卫遥飞身上了另一棵树,同时使用道术操纵宝剑凌空飞来飞去,白光闪耀,但犀牛们竟然也有点本事在身上,四散开后,就剩下了头牛继续围绕着卫遥栖身的树一边与飞剑周旋一边偷空撞一下,剩下的犀牛还是奔着姬发追过来。
姬发反倒放心了,他左手握着弓,右手握另一支鸣镝,如果犀牛不来,他还得想法子引它们。
卫遥既然来了,说明这个方向没错。他拉着邑姜继续跑,没多久便在树丛中远远看看帝纣骑在马上的身形。姬发放开喉咙,高声叫道:“陛下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