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狩之前，狐祖亲自来见了姬发。

她很久不出太商宫了，跟姬发的联系全靠蜜儿。归根结底，她不想和他谈目前的局势，有一大半的顾虑是担心姬发会要求她直接杀死帝纣。

她被明令禁止直接杀死帝纣。不过，若是别人打算刺杀帝纣呢？她自己只要不干涉，当然也不应该算是直接动手。

姬发从没跟任何人谈过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或是打算做什么，但很多人都知道有些事一定会发生。比如吕尚，比如狐祖，还有卫遥，卫遥不太相信，但也早就做足了准备提防着。狐祖不反对姬发做什么，但也不认为自己应该帮他。她打从到了朝歌，就没再得到过上神的指示，这让她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做。

姬发在堂上读书，夜深人静，灯火通明。邑姜在堂前陪他，姬发抬眼就看见她困得直点头。他唤她：“邑姜？”她一个激灵便醒了。

姬发此时对身边所有人都满怀着温情，说道：“去睡吧。”

邑姜使劲摇摇头。她知道很多事即将发生，却不知道会何时发生、怎样发生。她只是定定地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对姬发说：“公子不睡，邑姜也不睡。”

姬发有很多话想说，故乡，母亲，兄长，一去便再无消息的孔宣，弟弟妹妹们，周原贫瘠的土地，和他父亲辽阔的志向，可是没有一句是能够在这个时候对邑姜说的。如果他明天就死去，将不会有任何遗言留给这个世界。

他不需要遗言。他和兄长都一样随时可以牺牲，并没有留下遗言的资格。他将目光重新收到书简上，慢慢地卷起卷轴的这一边，再慢慢地摊开卷轴的那一边。

之后狐祖就来了。

她直接出现在堂前，邑姜愣了愣，被狐祖一身雪白的外貌镇住了，还没想好该不该尖叫，狐祖向她弹了弹指，她哼也没哼一声便倒下睡着了。

“世子在宫中，不能出行，是老身未做周全，”狐祖收起了往日的嬉笑，肃然望着姬发，以这样的话语开场，“无论公子想做什么，都不必担忧世子，老身自会护他妥当。”

姬发一点都不觉得这话是宽慰，冷冷地道：“我所为固然是为了兄长，但我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兄长的生死，也非我所能强求。”

狐祖一愣，妖异的红瞳不断缩小，脑子飞快地转动。她掐算不出究竟会发生什么，无法确认自己的任务怎样才算是成功，更无从猜测如果任务失败自己会承受上神什么样的惩罚。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姬发这个人受命于天，只要牢牢抓住姬发，无论如何也能保住自己的命。

要抓住姬发，当然要先抓住伯邑考，她一直不配合姬发让伯邑考出宫，无非就是为了把这人控制在自己手心里。

结果姬发根本不吃这套，显然这个时候姬发的目标已经从“救哥哥出宫”完全转变成了“杀死帝纣”。

狐祖想起上神很久以前对自己的明示。那是在女娲宫，招妖幡下妖风凄切，女娲娘娘冷冷地问她：“帝纣死了，太子即位，大邑商的天下依旧是千秋万载，国祚绵长——那么要你何用？”

当时的狐祖不敢说话，现在的狐祖连回想一下都不太情愿了，她实在浪费了太多时间，帝纣若是死了，殷郊即位，女娲娘娘那句话就真的要应验了：要你何用？

姬发见她神思不属，大约也猜到一二，放软了口气，说道：“我和兄长的忧虑狐祖你也知道，无非是姬周的处境。大邑商只要日子平静下来，就要来折磨我家人，当年我祖父便是因此软禁而死。想要让大邑商放过姬周，要么它彻底败亡——这当然不可能；要么它发生什么意外，天下大乱，自然腾不出手来折磨我们。到时候狐祖也一样可以从中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狐祖如醍醐灌顶，怔怔地抬头看着姬发，良久笑道：“难怪他们说公子是受命于天的人。”

第二天，太商宫前广场上，旌旗翻动，盔甲分明，众多贵族身着戎装，一早前来等候。待到卯时三刻，帝纣出现在太商宫高高的城楼上，女媖亲自主持祭礼，贞人们割开了十名人牲的喉咙，在他们震天的惨叫声中，用鲜血奉献给帝喾，希望他保佑此次行狩能够平安顺利、收获丰足。帝纣身着黄金与皮革制成的轻甲，样子隆重而不失轻捷剽悍。他跪在女媖面前，她为他在额头上用手指蘸着血画出法印。再之后帝纣起身，先后退，再转身，来到祭坛的边沿，向群臣和众贵族伸展开双手，所有人都跪倒匍匐在他脚下，高呼着“万岁！万岁！”

贞人们捧着人牲的血，在人群里穿梭，给每一个即将出阵的贵族额头上抹上血液。浓重的人血腥气熏得姬发想吐，但所有贵族都兴奋起来。太商宫大门打开，仪仗队骑马分列两旁，帝纣纵马奔出，手中一杆巨大的黄金长戈指向前方，之后他一马当先，沿大路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贵族们受此感染，像一群猛兽一样嗷嗷叫着，纷纷跳上自己的马匹，率领家臣与仆从，跟在帝纣之后，冲出朝歌城，冲向牧野！

姬发之前以为天子行狩，应当是很隆重的仪式，没想到与想象完全不同，整个看起来可以说相当粗鲁不文。

帝纣骑马冲出朝歌城，出城的大道两旁已经有无数士兵，全身披挂，手持兵刃，肃然而立。帝纣催马冲过士兵之间的大道，其后是同样纵马奔行的贵族们。姬发夹杂在许多人中间，遥遥望着帝纣马背上疾驰时略微前倾的背影，满地都是马蹄带起的烟尘，将那黄金的背影埋得很不真实，但凡这时候有一个士兵突然发难，十个帝纣也会死在这里。

可惜并没有士兵发难，倒有许多士兵当此情形，兴奋不已，高呼万岁。帝纣出城，城内外百姓都是知道的，很多人在官道两边围观，听到士兵们呼喊万岁，跟着高声欢呼起来。

很快高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后面跟着驰骋的贵族和众臣们也跟着，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大声欢叫。帝纣就在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声中穿过士兵们的刀枪剑丛，在无数目光中径自冲向大路尽头一望无际的苍翠原野。

朝歌近郊常有农人放牧，不能侵扰，行猎的规矩是必须要深入到牧野腹地的丘陵丛林地带，纵马奔驰也要至少三四个时辰。

与南边濒临大河、肥沃平坦的河阳之野不同，牧野广阔而蛮荒，丘陵间是绵延不绝的广袤丛林，人迹罕至，多有猛兽出没。

帝纣纵然一路策马狂奔，到了广袤的丛林荒原间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许多老迈文弱者进到牧野后不过走个两三里地就不得不由家臣们牵着马慢慢前行。

帝纣虽然缓行，但人数太多，长草间时不时惊起无数野鸟，间或有野兔之类，帝纣挽弓搭箭，一射而中，侍从跑去拾起被射中的野兔，高声欢呼，所有人跟着欢呼起来。

不久远处一道黑色狼烟冲天而起，那是早几天就到了营地的先头部队，由武成王亲自率领，狼烟燃起后便会一直燃着，是为指点方向。人们可以先到狼烟所在的营地修整，也可以就地四散开自由行动，只要申时前回到营地即可。

帝纣命令自己的亲卫分成两队，一队带领贵族们先行进入营地，一队随自己游猎，贵族们是先去营地，还是随自己行狩，还是自由活动，全都随意。但是，到此时还跟得上他的贵族一个比一个武德充沛，哪里肯先去营地？纷纷吼道：“吾等愿随大王！”

姬发始终紧跟着帝纣，由武成王府的几个家臣陪着。听到周围骤然响起的吼声，忍不住四下看看。在他眼中帝纣千万般的该死，但在大邑商臣民眼里，帝纣却是个很值得尊崇的帝王。

于是这一大群人在帝纣的带领下，绕过狼烟升起的营地，像狼群一样漫卷过大片原野。与其说是行猎，不如说是扫荡，人实在太多了，所有野兽都只敢望风而逃，除了有些莽撞的鸟儿飞到这群人上空，无一例外都被箭矢射穿，但也没人去捡拾，因为鸟儿太小了，不配当做猎物。最后回到营地的时候，谁也没打到什么，但每个人都兴致高昂。

营地虽是临时搭建，但正中是王字大纛飘扬，旗下是王账，周围大大小小的帐篷众星拱月环绕半圈，十分阔朗豪迈。王帐前有演武台，上首摆有高高的王座，虎骨为架、鹿角为背，铺着猿筋编成的蒲团，帝纣在武成王等人的护卫下走向王帐前的高台，在的宝座上坐下来，所有臣子与贵族一同下拜，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