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儿在窗外看着姬发。

这人就坐在那儿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蜜儿想现身出去，又有些犹豫。

她犹豫着现了形，又隐身，想一想，还是现形出来，刚想进屋，被邑姜发现了。

她大叫一声：“什么人？！有刺客！”接着手中出现一柄短剑，冲出门，一剑刺向蜜儿。

蜜儿也未想到这姑娘如此凶悍，她自然不能跟邑姜打，一晃身隐去了身形。邑姜眼看着一个大活人从自己眼前消失，愣了愣，接着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屋里跑，拉起姬发用自己手臂护着他头脸就要逃跑。

蜜儿不敢随便现形了，急道：“二公子，是我！”

姬发根本没看见蜜儿，糊里糊涂的被邑姜拉着跑，听到声音想起来，急忙反手拉住邑姜，说：“别跑了，自己人。”

但邑姜那声“有刺客”，着实惊动了不少人。孔宣走前留下的翼卫还在院子外面站岗，甚至还有申公豹安排的暗卫，呼啦啦一群人涌进院子，姬发只能先安抚他们，胡乱找个理由说婢女看错了树影大惊小怪之类的，好不容易才把人都劝退了。

蜜儿这才现了形，邑姜因为被姬发推说都怪自己大惊小怪，气哼哼的，见蜜儿也是个娇滴滴的漂亮小姑娘，更加生气，狠狠瞪了她好几眼。

蜜儿不敢多说，先好好的给姬发见了礼，姬发很直接，问她：“我兄长怎样了？”

卫遥既然来过，狐祖说“别跟姬发公子说世子的事，省得他操没用的心”，自然也就不用遵从了，蜜儿老老实实地回答：“下午陛下来过，世子受了惊吓，一直昏睡……”

姬发不用她说也早就猜出来了，又气又恨又难过，咬牙道：“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让哪吒一枪杀了他！”

蜜儿却说：“太商宫里不能随便动用道术，今儿我为了救世子，把陛下打晕了，结果转眼卫遥大人便带人冲了进来。”

姬发没回她，太商宫里无处不在的紫台秘术当真讨厌。当日申公豹来见他，他要求派遣刺客进宫，申公豹也是这样说，后来虽然派了一个修士出身的刺客去太商宫，却刚进宫，便被紫台监察出了术法存在。

太商宫分前朝后宫两部分，包括帝纣寝宫长宁宫所在的后宫禁行一切道术，前朝天一殿及周围宫殿却禁得不那么严格，因为修士出身的大臣和紫台长官实在太多了。若非如此，蜜儿也不可能使出法术，打昏帝纣。

姬发听完她一五一十的描述，脸上不动声色，脑子却转得飞快。听完便问蜜儿：“能不能尽快想办法治好我兄长的病？”

蜜儿想一想就委屈起来：“本来今天您走后世子比先前精神好多了，要不是陛下突然出现，激得世子吐血，说不定再过几天就全好了。”

姬发心里暗恨，无处发泄，冲着墙角柱子狠踹了一脚。

他想得很清楚了，只要狐祖治好伯邑考的病，他会亲自劝说伯邑考让他与帝纣周旋，每一个七月帝纣都会前往牧野行猎，眼看日子就快要到了，到时候争取让伯邑考和妲己都伴驾出宫，姬发作为周方质子也会随武成王前往，到时候便由申公豹安排刺客，里应外合，刺杀帝纣！

刺杀成功之后，姬发便会趁乱带着伯邑考和狐祖一起远走。其后朝歌势必大乱，但姬发也没有兴趣管朝歌乱不乱。

他最大的难题是姬周在周原上，国小民弱，随时有可能被殷商大军碾压，但若是朝歌大乱，说不定根本腾不出手来对付姬周。要知道帝纣死后，他的继承人殷郊此时不过九岁，必定是要由比干和姜姓后族一起摄政的，这两边自己还要斗一斗，当然不会跟姬周撕破脸。

所以思来想去，刺杀帝纣固然困难，却几乎是个最优解。

他只把这个想法跟申公豹和吕尚提过。申公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笑对姬发说：“实不相瞒，老夫在朝歌经营十年，无时无刻不想如何将水搅混，公子所想，正是我所想。”

姬发一听便想起孔宣说过，有人在朝歌秘密经营了十年。

但吕尚对此并不感兴趣，吕尚考虑的问题更加长远，他给姬发细细推演了将来会发生的事，比干和东伯侯姜桓楚摄政便是吕尚的结论之一。只不过，他问姬发：“比干与姜桓楚内斗，两边自然都要拉拢姬周，到时候姬周的日子当然比现今要宽松许多。只是，姬周未来又将如何呢？一旦朝歌缓过这口气，殷郊长大，他是否又将重复其父的策略？到时候姬周送谁来朝歌当人质呢？世子的儿子？还是公子你的儿子？”

姬发无言以对，他问吕尚：“然则先生认为，现在又当如何？”

吕尚叹道：“昔年伊尹耕于有莘之野，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这两人满腹才干，若是不能忍一时之微，如何成就千古贤名？”

这话姬发知道有道理，但实在是听不进去，道理很简单，伊尹和傅说承受的都只是作为奴隶的苦难，他和哥哥要承受的却是被视作玩物的侮辱，那怎么能一样呢？

妲己在御花园里打了个盹儿。

她坐在长廊上，长长的裙裾在脚下漂浮，落花遍地，旁边就是她画了很久的那幅行乐图。等到帝纣出现在花园的另一边，向她走来，走到她身边，她懒懒的睁开眼，唤他：“陛下……”

帝纣看看她，又看看那幅画，笑道：“爱妃之美，画上人也不过如此。”

妲己懒洋洋地摇头，手中画笔在虚空中轻点，曼声道：“妾空有皮囊，毕竟少了才情，无趣得很。”

帝纣笑道：“爱妃若是无趣，世上所有人都是愚顽的石头。”

妲己只是微笑，忽然又道：“父亲送我来朝歌时，陪送了五十名侍女，中有一人，犹擅琵琶。妾想着，这五十人都在宫中做些粗使活计，倒是可惜了那双弹琵琶的妙手。”

“你喜欢谁，只管传了来在身边伺候便是，”帝纣摸了摸她的头，爱怜无限，“不必先报与朕，朕喜欢你自在些，不喜欢你多礼。”

妲己一笑，说道：“那么就请陛下先恕了臣妾之罪。”

帝纣一怔，妲己双手轻拍数下，长廊外，花丛中，转出一个窈窕的女子，只见她手执琵琶，袅袅婷婷，漫步近前，先向帝纣行了礼，接着便坐在假山石上，怀抱琵琶，弹奏起来。

宫中传闻陛下又有了新宠。蜜儿在逍蝣宫也听到了宫人在议论，擅弹琵琶的美人儿名字就叫琵琶，帝纣令其也居住于摘星楼中，日夜与妲己共承欢爱。

“咱们这位什么时候也能多承些恩泽就好了，”宫人悄声议论，“可惜一天到晚痴痴傻傻，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懂珍惜。”

蜜儿有些生气，又觉得没必要和这些蠢人生气。伯邑考病得时好时坏，已经够她忧心的了。

姬发在宫外也知道伯邑考状况不妙，不得已，让蜜儿拿着金银珠宝时不时贿赂常蛟之类的宫人，第一想法子哄着帝纣别来逍蝣宫，第二还得对伯邑考多照顾些。他也想过最坏的情况，大概就是帝纣出了宫，伯邑考却不能出宫，他即使刺杀成功也不能直接带兄长逃命，那就得另寻办法，外面刺杀，里面蜜儿或其他什么人带着人逃离，两边的事一起办了。

他对下个月的牧野行猎表现得很感兴趣，缠着黄飞虎，让他带着提前去玩了一圈。

牧野非常开阔，有山丘有平原有河流，没有任何建筑，所谓行猎实际上和练兵差不多，天子就是主将，要扎营，要演武，要分出队伍举行比赛，看哪方获得猎物更多。到时候围场外围会实行坚壁清野，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姬发将牧野的地形全部熟记在心里，回来后自己画了图，又用黏土做了个不大的沙盘。

朝歌城外有四野，正北为北陂之原、正西为牧野、正东为瑶光野，正南则为河阳之野，秋季行猎是四野轮换着，这一年刚好轮到牧野。每一年的秋季行猎都阵势宏大，从帝纣以下，所有贵族倾巢而出。

姬发在他的沙盘上画了三个圈子，最内层是王帐所在和各大贵族的立帐区域，第二层紫台卫的布控策略，最外一层黄飞虎护城军的布控区域。这三个圈子，每一年具体的方位都不一样，但大体结构不会改变，唯一的问题是，沙盘太小，而牧野太大，他无论在什么位置画下这三个圈，都不可能与即将发生的现实相吻合。他思索良久，决定放弃猜测。

以往每一年行猎营地都是紫台侧卫划定区域，交由紫台长官确认，再由护国武成王黄飞虎和太师闻仲共同认定，最后呈给帝纣批示。这个过程中无数机会可以得到确切的消息，现在根本不用着急。反正牧野的大环境就是丘陵、平原、森林与河流，再怎么坚壁清野，都有无数的隐秘处可以藏身。

他又盘点了目前所能运用的资源。申公豹在朝歌城秘密布道十年，穷苦信徒无数，刺杀帝纣的当晚，信徒会在朝歌城点起大火举事；同时，申公豹手下有修道之士若干，一个个本领虽不甚大，但足够混淆视听，他会把他们编入自己的护卫队，帝纣被刺杀的同时，他们会在猎场四处大开杀戒。

原本紫台翼卫也可以带出城，但他们是孔宣的亲卫，孔宣不在，姬发不想替他决定何去何从。所以到时候翼卫将守在朝歌城，或许会参与镇压城内举事的贫民，但城外发生什么他们一概不知。将来殷郊即位，孔宣仍然是他感情深厚、足以信任的老师。

而帝纣，将会在一场完美而愉悦的行猎中遇刺身亡。杀死他的将会是姬发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