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匆匆走过长长的回廊。
他用小巧的玉冠束着高高的马尾,身着殷商人喜欢的窄袖长衫,东夷人常穿的连腰裤子,一双西戎马靴妥帖地包裹着纤细的双脚和笔直修长的小腿,如果伯邑考在身边,会皱着眉,用那种又挑剔又无奈的目光看着他,问他穿得如此不伦不类,成何体统?
——如果伯邑考在身边,他根本不需要穿成这样,这是最方便行动的衣着。
邑姜毛毛躁躁地从拐角处向他跑来,边跑边喊着“公子”,跑近了便只见她满头满脸的汗水。
“您要见的人来了,”邑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怎么又是个戴面具的紫台卫!公子,您要是喜欢面具,东市上拿着贝币换去,要多少有多少!”
姬发挤出一点微笑,说她:“你不懂的。”
他来到前厅,见厅中已有个高大的背影等在那里了,紫袍,峨冠,鬼面,姬发一怔,脱口叫:“孔宣——”
他立刻自己捂住了嘴,来人转过身,好奇地看着他,虽然身形有一点像孔宣,但来人下颌方正,唇上有深黑色的整洁髭须,并不是孔宣。
姬发定了定神,叉手为礼,道:“这位想必便是卫遥大人,在下姬发,见过大人。”
卫遥慢慢地叉手向他行礼,说道:“冒昧来公子府上拜访,还望公子恕罪。”
姬发忙道:“不,是我有事要求见大人,”他并不绕弯子,直截了当,说道:“我很担心我兄长,他入宫数日,毫无消息,大人可否告知我他近况?”
卫遥此前已见过青鸟,对姬发会来问自己并不意外,便坦然回答:“尊兄病了。”
姬发一怔,便抑制不住声音发颤:“我兄长
身体强健,一向不生病的,怎么会刚进了宫就病倒?”
卫遥自然不会告知他全部,只说:“具体病情在下不知,不过神殿派了巫医日夜照看,想来很快便能痊愈,公子不必担忧。”
姬发如何能不担忧?说道:“我想进宫探望兄长,大人能否为我安排?”
卫遥有些意外,主要是没想到会对自己提这个要求。他与姬发素不相识,怎么可能帮他?还未开口,姬发先说道:“我知道,我与大人素不相识,这是让大人为难的不情之请。只是听说大人与孔宣私交甚笃,因此斗胆请求大人看在孔宣面上,帮我这一回。”
卫遥慢慢地笑了笑,孔宣和姬发的关系在朝歌城贵族圈中传闻很多,并不算什么秘密。他见姬发第一面就很好奇,是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让他相知极深的老友深陷其中?
他与孔宣是少年时在碧游宫便一起打架胡闹的交情,只是到了朝歌,都是截教高阶弟子,都在紫台为官,自然不能走太近,以免遭到猜忌。但他也没想到姬发会对他提这等非分的要求。他回道:“公子可以按规矩向宫中递牌子,奏请探视。”
“那我就有可能被强留在宫中,”姬发直视着他,直截了当地说,“王上性情,大人想必清楚。”
卫遥怔了怔,想到伯邑考在宫中的遭遇,当日逍蝣宫中哭喊求救之声,宫中听闻者甚众,若是姬发也被强行留在宫中,将来孔宣回来,如何面对老友?
只不过,他皱了皱眉,坚定了心志,他有职责,不可能答应姬发。
“恕在下直言,公子并无必要进宫。卫宣大人公心无私,若是知道公子以他名义,使我徇私,未必会体谅公子。”卫遥这样说,脸色是淡淡的。
“听闻我兄长进宫当日便有刺客进入宫中,”姬发直视着卫遥的眼睛,“刺客身手,大人想必亲眼目睹,是否真有必要请王上进入密室,只有大人自己心里清楚。”
卫遥猛地瞪大双目,怒视姬发。
他会亲自去请帝纣前往密室,虽然是因为闹了刺客,但也真的是对伯邑考存了一念之仁。但姬发何以知道这么清楚?连刺客身手他都知道?连自己亲自去奏请帝纣进密室他都知道?那当然只有一个原因——
他瞪着姬发良久笑了,说道:“公子年纪轻轻,却有手段有胆识,在下佩服。”
姬发冷冷地道:“大人谬赞,卫宣大人有权驱使紫台翼卫便宜行事,他将翼卫留给我,我自然要为他分忧。此时紫台翼卫已补入朝歌城各处巡检,自然会留心刺客去向,大人身为正卫副使,安心守卫太商宫便是。”
卫遥听明白了,姬发将翼卫编入城中巡检,那么显而易见,刺客早就在种种蒙混过关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藏起来,谁都休想知道去向。
孔宣走前把翼卫交给姬发,自然是爱他极深,只想保他周全,姬发却利用翼卫胡作非为,根本不顾将来孔宣会不会承担罪责。卫遥想到这里,更是恚怒,冷声道:“公子如此行事,可有半分顾念卫宣大人?”
姬发笑了一笑,说道:“卫遥大人若不能允我所求,我就只有递牌子进宫了,到时候还能顾念谁呢?我若为人所辱,绝不会再活着见孔宣。将来他知道我死讯,自然也不会怪我。”
卫遥登时不知如何回答,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明摆着姬发若是入宫,要么被帝纣侮辱,要么刺杀帝纣,也可能两个结果都发生,总之都让卫遥不能坐视。这时姬发又换了副语气,一脸循循善诱,说道:“大人,我所求无非是偷偷进宫看看我兄长,以大人的职权,此事易如反掌。事成之后,我会将刺客去向明明白白地告知大人,决不徇私。”
卫遥气得不行,姬发连刺客都敢派,竟然还好意思说什么“决不徇私”,他越想越生气,姬发是孔宣的意中人,这些事要头疼也应该孔宣去头疼,怎么莫名其妙头疼的就变成他了?
伯邑考看着蜜儿手里的药碗,慢慢摇了摇头。
蜜儿日夜守在他身边已有好几天了,他若醒了,便哄他说话,他若是沉睡,便安抚他睡梦,她对逍蝣宫的人自称是苏娘娘派来的,原本也有人疑心过是不是专来害伯邑考性命的,因此谁也不敢多说;谁想到伯邑考渐渐地竟然好转了。
帝纣来看过伯邑考几回,一开始他总是昏昏沉沉的睡着,后来好不容易醒了,却是见了帝纣就抱住头脸,缩在角落里发抖,弄得帝纣心烦意乱,虽然见蜜儿眼熟,也想不起来她是妲己身边的,只当是原本就在逍蝣宫的小宫女。
伯邑考也想不起来问问蜜儿名字,但记得她的声音,熟悉她的安抚,对她十分依恋,他惧怕其他宫人,害怕被触碰,对种种服侍都十分抵触,他不愿意吃药也不愿意吃东西,不愿意梳洗也害怕换衣服,所有这些就都得蜜儿亲自上手,所以蜜儿一天到晚都很忙。
但即使是蜜儿,也不是总能成功。像现在,他不想吃药,就无论怎么轻声细语地哄劝,都休想让他吃下去一点。蜜儿没有办法,见外面暖阳正好,就打开窗子,命两个宫人抬着软榻,给伯邑考安置到窗边,让他晒晒太阳,看看外面的小花园。
逍蝣宫外面原本是光秃秃的,铺满石板砖,一般是当作宫道,但十分宽阔,当空场也没问题。蜜儿给总管常蛟塞了不少金珠,常蛟便去采办了几十丈细竹篱笆,在外面围成了个墙,并买了许多竹编簸箩,里面种了蔷薇、玫瑰、茉莉、丝萝之类香花,统统引到竹篱笆上,墙内也是摆了许多盆栽花卉,还有些堆砌得高低错落的怪石头。伯邑考病的这些天,小花园已经装饰得很齐整了,蜜儿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里离活水太远,没法引来造个水景,就算弄来大缸大瓮的也没什么好看。
但对现在的伯邑考来说,能晒晒太阳,看看花园,就是很好很好的。他眯起眼睛,伏在窗台上,看蝴蝶蜜蜂。蜜儿又跑出去剪了一支茉莉花枝,跑回来隔着窗子给他,笑道:“世子,你看,花开得好香啊!”
她把茉莉塞给他,他就乖乖地握在手心里。
蜜儿开心地跑回去,挑了一根开得十分茂盛的茑萝藤剪下来,连着上面的枝叶花朵一齐编了个小小的花环,又跑回去给伯邑考戴在手腕上。羽毛般的叶子和鲜艳的红花衬着他雪白的手腕,蜜儿开心地笑起来,说:“世子,你真好看。”
伯邑考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看”带给他的是最深的梦魇,他握着茉莉花枝的手在发抖,慢慢地后退,想把自己再缩进阴影里。
蜜儿立刻看出来,但丝毫没表露,只是笑着说:“我给世子梳梳头,好不好?”
她急着吸引伯邑考的注意力,好让他少想一些,就直接跳上窗台,脱了鞋,从窗子爬进房间,落在伯邑考软塌上,对他憨憨地笑。
伯邑考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终于没再躲开。
她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小梳子,跪在伯邑考身后给他梳头。姬周人出生后只在百天剃一次头,之后便把头发作为父母给予的礼物一直留着,伯邑考和姬发头发一样,都是乌黑细软,长及腰际。
蜜儿细细地梳理,轻声道:“姬发公子说,他明日便来探望世子。”
伯邑考猛然瞪大眼睛,回头望着蜜儿。
“世子忘了我的名字吗?我叫蜜儿!”
伯邑考想起姬发对他说的话,想起来蜜儿这个名字。可是这不是重点,他抓住蜜儿的手,对她摇头,张口想说话,他太久没有说话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蜜儿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安排。”
她的法力在摘星楼是用不上的,在逍蝣宫却很管用,伯邑考渐渐平复慌乱,蜜儿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膊,从背后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