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的时间，姬发覆上面具，以紫台卫的身份进入太商宫。卫遥亲自带他进宫，又亲自带他到侍卫们休息之处，他又换了低品级内官的衣服，出来便直奔逍蝣宫。

这个时间帝纣在天一殿朝会，卫遥派了心腹陪姬发，只要他不来天一殿，万事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蜜儿提前塞给了常蛟足够多的金珠，于是逍蝣宫的内官都被打发去做各种各样的事了。常蛟自己也早就借故不见，他深深相信，迟早伯邑考会死在蜜儿手中，且是苏娘娘授意，所以他第一个溜之大吉。

姬发像个普通内官一样进入逍蝣宫，蜜儿亲自给他开门，带他去见伯邑考。

天气炎热，伯邑考在窗前呆呆地坐着，手边凌乱散放着几卷典册。姬发叫：“兄长！”向他奔过去。

他听见声音，有些迟钝地回头，看到姬发，吸了口长气，身子剧烈地颤抖，向姬发伸出手。

姬发用力抱紧他消瘦的身子，呜咽着叫：“兄长，兄长！”他忽然又放开他，拉开一点距离，仔仔细细端详伯邑考的脸，看他憔悴的脸，和有些呆滞的目光，眼泪断线珠子一样掉落下来。他用两手去捧兄长的脸，重新把他抱进怀里。

关于伯邑考在宫中的遭遇，他没有问一句。他深知兄长可能早就遭受了侮辱，虽然他当夜就派出了刺客进宫，但那是当时仓促之下的无奈之举，既无法救伯邑考，也不可能真的成功刺杀帝纣，最多只能扰乱帝纣的心思，后来从蜜儿那里得知卫遥竟然马上请帝纣去密室避难，从而让伯邑考没有被真正侵害，这算是个意外的惊喜。

可是现在看伯邑考，怎么看都不是没有被侵害的样子。姬发自己毕竟还没经历过欢爱，当然想不到那天帝纣只是没做足全套而已，大部分能做的都做了。他只知道此前从未在兄长脸上看到这样死灰般的绝望。

“兄长，你等着我，”他咬着牙，抑制着放声大哭的冲动，对伯邑考说道，“再等等我，我一定救你出去！”

伯邑考像是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说什么，缓缓摇了摇头。

姬发难抑自己滔天的恨意，咬牙切齿道：“兄长，你放心，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如今，大不了鱼死网破！只要他死了，无论是你我还是姬周，都不用再怕他！”

伯邑考呆呆地看他，良久突然摇头，又急切又凄楚，两手扳着他的肩膀，努力张嘴想说话，他从心口到喉咙都麻木得很，终于嘶哑着说出了不知多少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不要……不要为我冒险！”

姬发惊呆了，他从没在伯邑考口中听到过这样破碎的声音，伯邑考能说出这六个字已经费尽了心力，眼泪跟着落下来。

“……我……废人一个，不要为我……冒险……”

姬发目光中流露出惊恐，他转向蜜儿：“我兄长怎么了？他怎么了？你不是说你在照顾他？你不是说他会渐渐好起来？”

蜜儿小声说：“世子比前些天已经好很多了……他受了惊吓，好些天不会说话了。”

姬发恨不得现在就去杀了帝纣，他痛得用手捏着自己衣衫下摆，和自己腿上的肉，泣道：“……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伯邑考怔怔地看着他，看他痛得狠狠抓捏自己的腿，他到现在都没摘手指上那个绿玉指环……伯邑考突然倾过上身，抓住姬发的肩膊，颤巍巍地开口道：“你……你答应我……不要……”

姬发双目发红，嘴上却放软了声调安慰道：“兄长，别怕，我会想办法，相信我，我一定能想出办法……”

伯邑考用力摇头，颤抖着去抓他的手，连着他手上那枚绿玉指环。

“答应我……不要……不要让他这样……对你，答应我！”

姬发怔怔地，却明白了他究竟在说什么，“他？孔宣？”

“他也想……也想这样伤害你，不要，不要让他伤害你，躲开他，躲得远远的，不要让他伤害你！”

姬发真的被他吓到了，怔怔地流下眼泪，怔怔地说：“他不会……”

伯邑考的表情瞬间有些狰狞，他恨道：“他们都一样！”他急切地去抱姬发，喃喃道：“我答应过母亲，要保护好你……答应我，答应我……”

姬发痛苦地叫起来：“如果他想伤害我，我早就躲不过了，他不是帝纣他不会！”

“帝纣”两个字让伯邑考本能地一缩身子，神经质地向四周看去，姬发登时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提起帝纣。但伯邑考不许他抱了，缩着身体后退，直到缩在窗户旁边的阴影里退无可退。

姬发瞬间只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混的混蛋，跪着爬过去抱他，哽咽着道：“我答应你，我躲他远远的，永远不让他有机会伤害我。”

伯邑考呆呆地问：“真的？”姬发痛苦得想要撞墙，他不能骗哥哥，也没办法忽视心里的痛苦，最后只能点头说：“真的。”

“那你发誓，”伯邑考木然说，“若你给他机会伤害你，就……就让我身受醢刑，死在乱刀下，被剁成肉泥……”

姬发惊恐地捂住他的嘴，叫道：“兄长！兄长！” 除了这样叫他，他慌乱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伯邑考却瞪大了双眼，握住他的肩头，叫道：“你发誓，现在就发誓！”

姬发一狠心，说道：“好，我发誓，我若是不听兄长的话，就让我……就让我时乖命短，活不过三十岁！”

伯邑考惊呆了，之后挥手便是一个耳光打在姬发脸上。他只是病了，又不是变傻了，如何听不出来顺从话语中的反抗？但是姬发被他打得偏过头歪在一边，他又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扑过去抱着他，颤巍巍的道：“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姬发抬起头，脸颊上多了四道指印，眼泪却不再流了。他轻轻地回抱住哥哥，像哄着小孩子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兄长，相信我，别怕。”他低声说。

蜜儿送姬发离开逍蝣宫。

一出门，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泪痕很快就干了，面沉似水，一路不作声。蜜儿也不敢作声，一直送他到侍卫房附近。

“今晚来见我。”姬发只留下这一句话，匆匆进了侍卫房。

蜜儿也不知道跟谁去抱怨，她虽然有些法力，可毕竟只是个刚学做人没两百年的小狐狸。她有点怕姬发，如果有可能，真不愿意去见他，伯邑考就算病得神经兮兮的，也比姬发招人喜欢。

可是又没办法。她抽空回了摘星楼，这里在妲己入住之前本是帝纣的寝宫，所以阵法完备，她一进去就感觉全身仿佛浸入冰水中，不算难受，但属实是什么法力都施展不出来了。天一殿和逍蝣宫那种前朝宫殿，因为总有截教高手作为紫台卫或高官显爵来来去去，反而不会这么严格。

她回摘星楼本是想跟妲己诉诉苦，但妲己——自然是狐祖，也有许多苦要跟她诉。

“陛下下个月要出城去牧野打猎，”狐祖有气没力地说，“公子说要让世子随行，那么我们必须要在这一个月内治好世子的病，要让他的身体状况能够陪陛下出城行猎，要让陛下足够喜欢他到出城行猎也要带他在身边——最重要的是，还不能让陛下真的睡了他。”她语带讥诮，十分不快，她们只是妖精，又不是神仙。

蜜儿这才意识到这一点点的时间，姬发竟然还见了狐祖，不过，这也怪狐祖多事，她若不想见不想管，只要躲在摘星楼不就好了？姬发还能直接冲进摘星楼不成？

“——他身边又多了几个陌生人，”狐祖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跟蜜儿抱怨，“说来也奇怪，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这人可真厉害，他身边去了哪吒再去了孔宣，本来便一个可用之人都没了，谁知几日的光景，竟然又来了新人。”

这个蜜儿倒是有答案：“我猜就是卫遥大人。世子进宫当日，若不是他劝走了陛下，世子早就失身给陛下了。”

“是有可能，”狐祖说，“卫遥为什么帮他们呢？因为孔宣？”

内官赶过来说陛下下朝了。妲己登时一脸厌烦，让蜜儿快点回去。

“他离逍蝣宫近，多半又要去世子那里啰嗦，”妲己厌烦地说，“你回去想法子挡一挡，万一世子再受一次惊吓，病上加病，还好的了么？”

蜜儿听了便有些着急，出了摘星楼便一路没命地跑，跑到逍蝣宫附近，刚好看见帝纣的步辇在宫门口停下了。

蜜儿急得要死，狐祖的预言一向好的不灵坏的准灵。今天因为姬发来了，逍蝣宫内官全都被打发去做别的事，满宫殿除了伯邑考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从篱笆缝钻进小花园又从开着的窗子爬进屋子，伯邑考却不在卧房，只听见琴音。

这卧房前后两间，前面那间像个书房，伯邑考善抚琴，进宫时除了贴身衣物，只带了几箱书和一具瑶琴。此刻他就坐在琴几前，缓缓地拨动着琴弦。

琴音冷清，不成调子，却莫名的入耳入心，蜜儿怔怔地看着他，接着她忽然发现另一边，通往中堂的那扇门外，帝纣也正负手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