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儿自半空轻轻落在地上,左右看看,两个宫人靠在门两侧,歪着头,站着睡着了。她显出身形,放出两枚瞌睡虫,让那两个宫人睡得更熟。之后才悄悄地穿过门户,走进逍蝣宫。
外间是书房,摆设有点像姬发那房间,里间是卧房,摆设和妲己的卧房差不多,只是小了不少,漫帐低垂,能听见帐中人浊重不安的呼吸。蜜儿加快脚步,走到榻边,先撩开帐子,探头探脑地看了看。
伯邑考睡梦中也痛苦地皱着眉,脸色青灰,嘴唇也是青灰色的。
他昏昏沉沉好几天了,时而高热,时而褪去高热,总归是无法清醒。神殿的巫医一见他症状便知是受了惊吓导致,但对于受惊吓而生的病,神殿的法子教条得很,除了跳神,还是跳神,白天夜晚地吵,吵得伯邑考不得休息,病得更重了。
蜜儿叹了口气,她只是一只小狐狸,离开青丘不过两百多年,明明还是个孩子。过去总以为人间好玩,可人间的种种简直让她操碎了心。
她卷起纱帐,欠身坐在伯邑考身边,轻轻地唤他:“世子,世子?”
伯邑考本就昏沉,听到声音,只是勉强动了动眼皮。
蜜儿又叹了口气,要是伯邑考死了,姬发会哭死,姬发哭死了,狐祖也不会高兴,哪吒也不会高兴,蜜儿自然也不会高兴。她默默地念诵咒语,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慢慢变成如玉的莹白,她随即把它贴在伯邑考的额头上。
她立刻感受到了伯邑考此刻梦魇中的恐惧和痛苦。
她能感受,却不能感同身受,更像是旁观。她看着伯邑考记忆中那个无比高大无比恐怖的身形,有点奇怪,帝纣在妲己面前风趣温和,总像在悠悠然想着什么,有时候还会带着些让人挺喜欢的漫不经心,反正和在伯邑考面前完全不一样。
这些不重要,她要做的是抚平那些一直让他受伤害的恐惧。
她如玉的手掌贴合着伯邑考的额头,渐渐平复他的体温。他终于安稳地睡了,胸口的起伏也不再急促。
蜜儿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拍他,小声哼哼着小时候在青丘常听的仙乐,也是可以安神的。她心里有点小小不耐烦,这人类男子到底何德何能,得她亲自安抚?
有一缕碎头发忽然随着呼吸起伏落到伯邑考的鼻尖上,明明只是痒,但睡梦中的他立刻回想起被亲吻时的惊恐和窒息,他皱起眉,慌乱地哽咽。
蜜儿赶忙给他拂开那缕碎发。
她的手掌还贴着他的头,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回忆,男人满是胡须的脸紧贴着伯邑考光洁的面颊,不顾他哭泣挣扎强行亲吻,哪里像天子,分明就是个强盗。
蜜儿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只不过,对待妲己,帝纣有礼貌多了,可见帝纣并不喜欢伯邑考,分明只是想欺负他。
看着伯邑考病中清减的面容,同情油然而生,蜜儿小声道:“你一定很想见姬发公子吧?等你稍好一些,我就带他来见你。”
帝纣迈着大步子,风风火火地走在宫中。
这是通往摘星楼的路,太商宫总体来说并不大,设施都有些陈旧了,这条路妲己第一次走就对他笑了好久,说:“妾还以为,朝歌宫中不知道多奢华,谁知如此简朴。可见陛下贤德。”
帝纣想到这里越发觉得对不起妲己。他还是喜欢她的,虽然她种种的不如人意,可是她美丽,聪慧,即使讥诮刻薄也带着娇憨。他还是喜欢她的。如果她只因为一柄悬在宫门上的桃木剑便丢了性命,他会后悔一辈子。
他想到这儿有些恼火,朝歌城闹妖精,太商宫又闹刺客,卫宣却在这种时候玩消失——闻仲不在,他也不在,宫中病急乱投医,才会信了一个来历不明方士的胡言乱语,在摘星楼头挂上桃木剑。
结果妲己一见那桃木剑便晕厥了。她本来就因为闹妖精闹刺客受了惊吓,病还没好,又见了这邪物,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办?
伯邑考也是受惊病倒,妲己也受惊病倒,这两人任谁有个三长两短,帝纣都像是心口被剜一块肉。
他大步来到摘星楼,许多奴才在门口迎接,他没心情跟他们废话,径自上楼去妲己寝宫。
妲己靠在厚厚的枕上,侍女们在伺候她吃药,她低垂着眉眼,神色冷淡。帝纣大步上楼,她急忙起身下床行礼,口称:“恕臣妾未曾迎驾……”
“免了免了!”帝纣大声说,走到她面前,一把抱起来,放到床榻上。
妲己对他展颜而笑,原本淡淡的面容一笑之下焕发出光彩,无论看过多少次,帝纣还是觉得她令人惊艳,叹道:“爱妃面容,纵是病中,也是别样娇美。”
妲己轻轻地道:“妾还以为,陛下有了新人,不会再来了。”
帝纣有点心虚,笑道:“爱妃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总是你心事太重,身子才不好。”
“妾孤身在宫中,所能依靠唯有陛下,如何才能不多想?”妲己幽幽地说着,绣眉微蹙,泪光点点,又道:“妾听说,世子考也病了,此时陛下一定忧思重重,妾不能分忧也还罢了,谁想到竟然也病倒,说出去仿佛是妾有意争宠一般。依妾本意,小病而已,随便吃几副药也就是了,想来还是妾晕厥时不知人事,奴才们不知轻重,这才惊动了陛下。”
帝纣笑道:“朕就说爱妃心事太重,病就是病,爱妃病了谁敢不报与朕知道?偏你就要东想西想,想这么多,这么娇弱的小人儿怎么受得了?”
妲己面露忐忑,小心地问:“妾想去探视世子的病,陛下以为如何?妾可以去吗?”
帝纣顿时笑开,心里觉得有趣,摇头道:“他毕竟是个男子,朕也没让他住进后宫,你去看他做什么?”
妲己紧蹙着眉尖,却不说话了,帝纣见她目光中颇有忿忿之意,心情大好,他并不讨厌妃嫔们争宠,后宫中此前只有姜王后和黄、杨二妃,大家一个比一个贤德,贤德到后宫与一汪死水差不多。只有妲己来了,才渐渐有了一点后宫的乐趣。
妲己又转过话题,说道:“摘星楼上挂着的那邪物,到底是谁的主意?这人可聪明得紧,多半知道摘星楼设有阵法,邪物进了摘星楼也没用,便故意让人悬在楼外。今日惊吓的是臣妾,也还罢了,若是他日惊吓到了世子,岂不让陛下担心?”
她说来说去还是嫉妒伯邑考得了宠,帝纣此前从没尝过这滋味,觉得新鲜有趣,心里得意,哄她道:“爱妃受惊,朕也一样担惊受怕,朕心中爱妃最重要,谁也不能跟爱妃相提并论。”
妲己脸上终于有了淡淡的笑意,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道:“陛下,妾蒲柳弱质,万万不敢与世子相比。所能指望的只有陛下怜惜。”
。
。
。
。
。
。
。
妲己看出他心思不在这里,反正连续几回,餍足得很,便没话找话跟他说些正经事:“陛下,咱们朝歌城这几日是怎么了?又是妖精,又是刺客,又有来历不明的恶人趁虚而入送邪物,以前明明太平得很。”
帝纣漫不经心,搂着她回答:“是啊。说起来还得怪卫宣,需要他时偏偏突然不见了,等他回来,朕非罚他三年俸禄不可,嗯,外加三年不得加封。”
妲己叹道:“看来朝歌城是要有可靠之人坐镇,卫宣大人不在,便什么妖魔鬼怪都来趁虚而入——陛下,或许他不在,正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呢?”
帝纣有些意外,笑道:“朕的爱妃果然有见识,认得出调虎离山之计。任谁想要在朝歌城折腾,都绕不过他这关,自然要先把他骗走。”
妲己道:“这样说来,这卫宣大人也真是的,明知道自己责任重大,还说走就走,总归还是年轻,不牢靠。”她说着说着,忽然掩口一笑,道:“妾听说,卫宣大人和姬发公子走得很近。”
帝纣却道:“你没见过卫宣,相貌生得极好,自然讨人喜欢。”
“妾却见过姬发公子,依妾看,那才叫生得好呢,”妲己的语气又变得酸溜溜,“陛下就没想过把他们兄弟一起纳入宫中?”
帝纣笑道:“卫宣喜欢他,怎好跟臣子相争?再说,那孩子好是好,朕已经有你了,何必贪得无厌?”
妲己愣了愣,真正愣了愣的自然是占据她身体的狐祖,她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对姬发的评价,“公子比老身更像个狐狸”,她一愣之后,忽然忍不住又笑了。帝纣虽然好色而贪婪,看人竟然很准,能看出来姬发和她,本质上是同样的人,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