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邑考慢慢皱紧了眉头，慢慢地摇了摇头。

尽管姬发没有明说，他也听懂了大概。他了解姬发，熟知他的思考方式，也知道这个弟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他甚至也猜得到姬发多半还有不能明说的安排。

只是他却不能照做。

姬发大为失望，眼圈都红了，问伯邑考：“为什么不能？这些日子我已经走遍了朝歌城，每一条大街小巷我都熟悉，我也曾在入夜后离开朝歌城，武成王麾下布防如同儿戏一般。我有十成的把握一定能离开朝歌！”

“我们以前也有把握离开朝歌的，”伯邑考温和地望着他，“离开朝歌本身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我们身手都不错，朝歌城也一向没有特别严密的防护，不独你知道，我也知道。”

姬发苦涩地点头：“我明白，我们一走了之很简单，姬周却会因此获罪。可是……”他两手握住了兄长的手，“可是眼下情况不同，兄长你不能，不能进宫！你进了宫，姬周就算不会获罪，也是蒙受屈辱……”

伯邑考低声道：“父亲将你我送来朝歌，便已决意要承受屈辱了，无非是一死，能换来大邑商和姬周数年平静，我于愿足矣。”

姬发惊呆了，他从没想过原来哥哥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他之后又睁大双眼，什么叫“将你我送来朝歌便已决意要承受屈辱”？

“因为大邑商真正属意的人质人选，不是你也不是我，是父亲，”伯邑考平静地看着姬发，“帝纣早就下旨命父亲来朝歌述职，话说得很好听，但包藏祸心。父亲不能来，无论我们在朝歌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来的。”

伯邑考最终也没有同意离开朝歌。

他已决意牺牲自己，奉陪帝纣。进了宫会发生什么，他对此未必没有预料，也未必便会逆来顺受，但此刻让他离开朝歌，一走了之，让姬周最终承受怒火，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姬发无法说动伯邑考离开朝歌城，便只能放弃这条路，可若要他就此放弃保护哥哥，也一样万万不可能。

他离开伯邑考的屋子，一路走得又急又快，邑姜小跑着跟在后面。他忽然停住脚步，邑姜一时没反应过来，刹不住脚步，一头撞在他背上，正好撞了鼻子，痛得眼泪汪汪。

她退后一步，自己揉着鼻子，满是鼻音哭腔地说“公子，对不起，有没有撞痛你，是邑姜不小心”之类的话，姬发回身看着她不作声，半晌忽然问：“我和兄长说的话 ，你也都听到了？”

邑姜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躲得远远的，一个字都没听到！”

姬发只是看着她，冷冷的目光让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硬着头皮不敢作声，直到姬发又道：“没听见也有没听见的好处。过了今晚，你就去找你爹吧。”

邑姜顿时跳起来，颤声道：“不行，公子，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她话出了口，才明白姬发只是诈她究竟有没有听，顿时差点哭出来，垮着脸道：“公子，您聪明智慧，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去。”

姬发哼一声道：“我也不是说笑的，你既然都听到了，就该知道我想做什么。你又不是非跟着我，何必自寻死路？”

邑姜还真就眨巴着眼想了想，皱巴巴地说：“公子，世子说了要进宫，你想做的那些事，可以不用做的。”

“倘若我非做不可呢？”姬发冷冷淡淡地道，“大邑商欺人太甚，我与兄长只身陷在这城中，即便不能自保，也不能坐以待毙。”

邑姜睁大眼，讷讷地道：“公子，你为什么不等卫宣大人回来？他会保护你的……哦，不过他大概保护不了大公子。”

姬发摇了摇头，说道：“他毕竟是大邑商人，有些事，我要做就自己做，不牵扯他。”

邑姜倒是很爱听这话，点头道：“公子说的没错，他们这些大邑商人和我们总归是不一样的。可是，邑姜不明白，大公子既然自愿入宫，公子您又能做什么呢？”

姬发回答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他们每个人都觉得，朝歌这城池，安定，富足，平静，所以他们每个人都随心所欲享受富贵生活……邑姜，他们凭什么那么心安理得？他们用什么换来富足？又凭什么享受宁静？这一切不是建立在你们血肉之上的吗？”他平静地说着，自顾着向前走，邑姜怔怔地站在原地，接着忽然反应过来，追上他。

她的眼眶都红了，咬着嘴唇，低声道：“公子，我就知道迟早您会明白的。”

姬发却叹道：“我若不是亲身尝到苦果，纵然明白，对你来说，也是没用的。”

邑姜连忙摇头，说道：“您愿意帮我，愿意保护阿惠，也愿意帮我们拯救即将被杀殉的同胞，邑姜心里您早就是自己人了。”

“——所以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姬发看了看邑姜，冷静地说，“也该让他们尝尝忧惧交集、寝食难安的滋味。”

天还未亮，伯邑考已经起床了，接他进宫的安车停在大门口，西伯府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姬发在大门边，看着他登上了安车。

伯邑考打开车帘，姬发修长的身形在他视野中渐渐只剩下凌晨黑暗中的光点。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他舍不得，放不下，牵肠挂肚，牵挂中却又生出奇特的疑虑。

临走时姬发对他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苏娘娘宫中有小鬟名蜜儿，兄长若需传信，可以找她。”

他想不通，姬发怎么可能与苏娘娘宫中一个小鬟有什么牵扯呢？真正有牵扯的当然还是苏妲己——可是，他们怎么可能还有联络？

姬发是他亲弟弟，年方十七，娇生惯养，日常高兴了嬉笑，不高兴就哭哭啼啼，怎么看都还是一团孩子气。可是这个孩子一定有许多事瞒过了所有人。

西伯府距离太商宫，不近，也不甚远，天快亮而未亮，安车驶入太商宫。

这个时间帝纣在进行朝会，安车在宫门内停下，伯邑考下车，换了小轿，被抬到天一殿后的一处宫殿，这里是帝纣朝会时休息的地方。朝会通常时间很长，中途会休息两三次，趁这个时间，帝纣会来这偏殿里吃些点心，有时还会小睡片刻。

伯邑考没等多久，帝纣便来了。

他从天一殿直接过来，穿着带有长长的拖尾的袍服，没有乘坐步辇车驾，大步流星而来。

伯邑考在门边跪伏着迎接帝纣。帝纣只是瞥了他一眼，问身边宦者：“那是谁？”

宦者也未想到陛下如此健忘，急忙谄笑道：“回陛下，那是西伯世子，遵陛下的旨意，刚刚迎接进宫。”

帝纣这才想起来，拍了拍脑袋，笑道：“朕竟将他忘了。”明明已经走过去，又折返回来，到伯邑考面前，居高临下，笑问：“世子别来无恙乎？”

他只这含笑一句，伯邑考全身都是一凛。他维持着叩拜的姿势，朗声回答：“臣偶感风寒，现已痊愈，多谢陛下挂心。”

帝纣一笑道：“痊愈就好。”又看看左右，说道：“还不快扶世子起身？”

左右宦者急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扶伯邑考站起来。伯邑考有点难堪，他从小是被当作可以独当一面的世子培养，又不是什么身娇体弱的大小姐，跪拜起身都要人扶。

帝纣倒是一派自然，问左右：“世子在宫中住处可安排好了？”

他身边宦者名唤常蛟，乃是第一等的精乖人物，忙答道：“回陛下，摘星楼东边楼阁已打扫干净，该处离东宫最近，方便世子日常上学……”

还没说完便被帝纣不耐烦地打断：“为什么要离东宫近？朕看这里就很好，旁边三间屋子又方便又宽敞。”常蛟连忙称是。帝纣便对伯邑考笑道：“辛苦世子一大早便进宫来，可吃了早饭没有？来，陪朕吃饭。”

帝纣的早饭倒也没有多豪华，黄米粥，几样点心，其余便是大堆的肉食。他在前朝听了半□□会，又累又饿又无聊，端着碗一气儿喝了多半碗粥，上唇胡须上沾了黏黏的粥渍，他也不在意，用手背一抹，随即掰了块鸡腿大嚼。他贵为九五至尊，行动举止却简直像个野人。

伯邑考只看了几眼便不敢看了，他跪坐在席边，宦者们给他粥，他便端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呷着，所有菜色一概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