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儿走之前，拍着胸脯保证，哪吒不在的这段时间，姬发和狐祖之间若有什么事都有她来负责传话，保证尽职尽责。姬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心里却很不高兴。

以前联络人是哪吒，每天都在他身边，他需不需要见狐祖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尽管狐祖想来就来，无论他洗澡还是睡觉她都会毫无顾忌地出现，可是毕竟他还算是能掌握主动权。现在联络人换成蜜儿，就只能等蜜儿来找他，哪还有什么主动权？

但也没有办法，他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了。再说，孔宣和哪吒都是生死未卜，他们俩——尤其是孔宣，当然哪吒也很重要——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也别说什么有没有人可用，哪怕这一生长命百岁或者万人之上，又有什么意思？

他越想越愁苦，忍不住想哭，便独个儿伏在枕上哭了一阵。

夏夜闷热，心里又烦闷，自然睡不着，就披衣出门去，想在院子里走一走。他住的这个院子，是三进大院子的最后一进，精精巧巧的，以前很平静，但现在他一开门，就看见戴着鬼面的紫台卫士在门口站岗。

紫台卫士看见姬发，很自然地躬身行礼。姬发左右看看，他们毕竟是孔宣的手下，对他们的存在不喜欢也只有听之任之。

他沿着院子的青石板地面，一圈一圈地走，希望能散掉郁结在心的愁苦和担忧。

天亮之后，另一重担忧出现了，太商宫派内官出来，带着二百甲士，前呼后拥，来到西伯侯府，宣读帝纣的旨意，称朝歌城中既生异象，西伯世子远来是客，为保平安，务必迁至太商宫中，不得再自行居住于西伯侯府。

伯邑考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地落下来。旨意中只说“西伯世子”，指的便只是他一个人。

内官宣读完，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对伯邑考说道：“世子殿下，这是天大的恩典，还不快好好拾掇拾掇，陛下说了，最迟明日这时候，他一定要见到您。”

姬发在旁边，急忙问道：“大人，敢问陛下可有安排微臣么？无论如何，我兄长怎能独居于宫中，这于礼不合……”

内官哈哈笑道：“二公子，您年纪还小，再过几年长大些，说不定便懂了，那时候再承陛下恩泽也不迟。”

姬发瞪大了眼睛，这番话之无耻简直超出他想象，正要争辩，伯邑考生怕他说多了，帝纣真把他一起弄进宫去，赶忙抱住他，向内官勉强笑道：“大人不要见怪，舍弟年幼，舍不得我，其实孩子大了是该一个人练练胆量。”

姬发登时眼圈便红了，他因为伯邑考不许他和孔宣来往，这些日子一直心里嗔怪，若非必要连多一句话都不跟哥哥说，可是这种时候哥哥首要想到的依然是保护他。

内官走了，西伯府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伯邑考心事重重地去收拾行装，姬发跟在他身后，就像小时候一样，哥哥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最后伯邑考心疼中有些好笑，摸着他头，笑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可能永远是哥哥身边的小马驹儿。”

姬发抱着伯邑考大哭了一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重重准备都是无用的，他到底也没能保护哥哥。

到了下午，那个夷方奴隶进入西伯府——此时紫台翼卫已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西伯府，将这里守卫得铁桶一般。但既然都来自紫台，对孔宣身边人自然很熟悉，夷方奴隶进入西伯府甚至没有人通报，他就那么像进入自己主人的府邸一样，一路微躬着上身，以谦卑而礼数周全的姿态一路走进姬发的院子，如入无人之境。

姬发本就不喜欢这个人，一见他便直直地起身，好多话到了嘴巴边上又憋回去，憋得脸都红了——未经任何人通报，一个奴隶便能直入内府，还有什么好说？

夷方奴隶依然礼数周全，跪在地上，伏身施礼，轻轻地道：“小奴青鸟，有要事禀报公子。”

姬发这才知道他叫青鸟——奴隶都没有姓氏，但只有东夷人会用这种意象给人取名字。

“今日早朝，紫台大夫祝咸大人已上书陛下，描述前夜异动，陛下听闻朝歌城中有妖物出没，甚是惊异，加之宫中苏娘娘听闻后亦受惊吓，卧床不起，因此陛下震怒，要求紫台三卫加值轮守太商宫，”青鸟清清楚楚地诉说了以上事由，最后又轻轻地道：“青鸟以为，大人不在，此事理应报与公子知晓。”

姬发皱眉问他：“你家大人既然不在，这些事你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

“……大人不在，朝歌城唯一真心实意为大人着想的贵人就只有公子了，”青鸟低低地伏着身子，轻声说，“祝咸大夫有职无权，向与我家大人不睦，此次大人追击妖物而去，紫台空虚，闻仲老大人不在朝歌，长公主身份超然，只会旁观，不会参与。青鸟虽是无知小奴，亦不能不为大人担心……”

姬发冷冷地道：“你一个奴隶，怎可僭越说什么担心？”

青鸟一怔，慌忙将身子又伏低了些，不敢再说话。

姬发虽然对青鸟发作，其实青鸟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听懂了，也不能不担心起来。紫台是主管刑讼安防的衙门，又是传统的截教势力范围，孔宣在这个位置是天经地义；但是，紫台并不是只有他一个长官，那祝咸大夫，虽然有职无权，毕竟有职位在。

——既然是传统的截教势力范围，为什么一定要设置一个品级更高但有职无权的文官？

——当然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制衡武官和截教的权力。

姬发想到这里，冷汗涔涔地沁出额头，他忽然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严重。

他坐不住，起身来在厅堂中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孔宣为追击妖物而走，此事系出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报到了帝纣那里；帝纣一得知消息，震怒之外，立刻下旨要求伯邑考入宫，简直像行云流水一样，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帝纣这个人姬发不了解，他实在想不通，身为天子，知道朝歌城闹妖精，生气也好，要加强宫中守卫也好，都理所当然，可他究竟是怎样一个脑回路马上就想到让伯邑考进宫的？难道他早就在等这样的机会？

那么，紫台大夫祝咸这次上报可真是太会投其所好了，紫台怎么会有这种奸诈小人做大夫？

——倒也不至于只是为了投其所好。朝廷这么大，多重势力暗流涌动，说不定本就有些人或势力想要夺走截教在朝廷中的地位。听起来很离谱，但未必不会发生。孔宣不在，对于这些人来说，是绝佳的好机会。

他踱到第三圈，忽然发现青鸟还像刚才一样，五体投地地跪伏着。

他吸了一口气，问了青鸟刚才就应该问的问题：“你是如何进西伯府的？这里重重守卫，为何无人阻拦你？”

青鸟不敢抬头，只说：“小奴身为大人贴身侍从，日常随大人出入紫台，紫台正、侧、翼三卫人人皆识得小奴，因此不会阻拦。”

姬发本来就看他不顺眼，听了这话更不舒服，哼一声道：“这么说来，若有人要买通什么人对大人不利，你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青鸟清清楚楚地回答：“卫宣大人聪明智慧，识人极清，小奴若有半分可能对大人不利，大人岂会容小奴贴身侍奉？”

“可我明明记得，当日大人送我红虾、蜜瓜，是你口称奉长公主之命送来，你到底属于长公主，还是属于卫宣大人？”

“回禀公子，小奴确系公主赠予大人，”青鸟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叩了叩首，“公主身份超然，许多事不能亲为，小奴侍奉大人，一如侍奉公主……”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又多加了一句：“他日小奴若有福分侍奉公子，便也一如侍奉大人。”

姬发立刻听出他的小心思，笑一笑道：“我却没有福分，得你的侍奉。”

青鸟轻声道：“大人与公子不分你我，他日小奴自然是会侍奉公子的。”

姬发心底那点不快便散去了，很多情绪只适合对愚人，并不应存在于聪明人之间。他回到自己的坐榻上，侧身倚着，一边思忖，一边问道：“现在西伯府上的紫台卫，究竟是正侧翼哪一卫？管事的是谁，你可认得？”

“回大人，紫台正侧翼三卫，正卫戍守太商宫内外，主使名昆，乃朝歌贵族世家出身；副使名遥，截教弟子，但没有师承，实则带艺投师，大人与他私交甚好，只是因他为正卫副使，日常很少来往。侧卫主管朝歌城内外安防刑讼，主使名震，出身于截教三仙岛，但大人与他除公务外，向无来往；副使名琪，子姓贵族出身。第三卫翼卫为辅，亦是尉正大人亲卫，一应大小事宜均可驱使翼卫便宜行事。主使名章，副使名荣，均为国人出身，是大人亲自提拔的武官，此时便在公子府上，亲自统领两个百人队。”

姬发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用脸颊贴着自己的手臂，慢慢地蹭了蹭，就像孔宣还在身边一样。

他走的时候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却已经安排得这样周到。他留下的哪里是两个百人队，分明是在朝歌城自保的本钱。

姬发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对青鸟说道：“烦劳你去叫这两位武官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