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的夏夜闷热潮湿,姬发躺在榻上,抱着一个湘妃竹编制的竹夫人,他睡不着,身上冒汗,心地烦躁,翻来覆去的,明明很困,只是睡不着。
他的帐子用轻纱制成,无风也会轻轻晃动,这个夜晚却也死气沉沉。有侍女悄悄进来,换床头冰盒里的冰,取走化掉的水,她的举动已经很轻了,但冰盒换掉的时候,青铜盒子与底座碰撞,无论如何也不会不发出声音,让姬发烦躁得要命。
他睡不着,就开始数绵羊,一只羊,两只羊,每一只羊都站在周原的黄天厚土之间,仿佛在指责他忘记了故土。
他忽然感受到凉爽。
睡不着大抵还是因为热,一旦感觉凉爽,睡意很快袭上来。半梦半醒了一小会儿,忽然一个激灵,从心底里寒颤,睡意全无。
他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反手抽出枕边长剑,翻身挑开纱帐,一剑刺出。
浑身雪白的狐祖侧身躲过长剑,白惨惨地笑了。
姬发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你又来做什么?大半夜的想吓死人吗?”
狐祖吃吃地笑,说道:“几日不见公子,想念得紧呢。”
姬发收回长剑,悻悻地道:“你还是别想念我为好,你一来准没好事。”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下榻,随手捞一件长衫,披在身上。
狐祖微微笑道:“宫中诸事,老身以公子所授机宜应对,果然奏效。”
姬发愣了愣,忙道:“您可别这么说,我没什么机宜可授,奏不奏效跟我无关。”
狐祖也不多言,只是微笑。姬发转了转眼珠,自己止不住好奇,试探问道:“这两日我和兄长没进宫,也没发生什么,难道是狐祖的功劳?”
狐祖笑道:“公子和尊兄称病逃学,原也只需报与东宫少傅,王上不去东宫,二位来与不来他怎会知道?”
姬发想了想,他和伯邑考第一天去东宫上学,帝纣便跑来了,若是他之后便失去了兴趣没再去过,虽然奇怪,倒也不是不可能,重点就在于狐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公子说得对,以妲己之美,要吊住王上的心,原本不该是难事,确实是老身心怀厌倦,不懂逢迎。”狐祖悠悠笑着道,“无非是投其所好四个字,王上喜欢娴雅淑女,便雅给他看,老身这几日用心做一幅《鹿台行乐绘卷》,王上看后龙心大悦,竟日日守在摘星楼观看老身绘制此图,不愿离去。老身觉得,虽是意外,也不意外,王上此人,本性甚是无赖,他对什么都贪得无厌,却又对任何到手的东西都兴趣不大,要抓住他的心,便要在他心中常葆新鲜,真真麻烦得很。”
姬发不是第一次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却是第一次在她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一点活气。就像早已厌倦人世的人突然找到了活着的快乐。
狐祖要一个人的性命很容易,但要一个人真心喜欢她,却是千难万难。她此前在帝纣身上无法用法术,要讨他喜欢也屡屡碰壁,但被姬发点拨之后,好像忽然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现在觉得这是个其乐无穷的游戏,她不再是狐狸,而是猫,帝纣便是那只老鼠,她可以收可以放,总之要让帝纣逃不过手掌中。要达成这样的效果确实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她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迟早能做到。
姬发听来听去,却越听越懵,为什么画一幅绘卷便能讨帝纣欢喜?难道帝纣还是个文墨圣手?这可太出人意料了。狐祖听了他的疑问,抿嘴笑道:“公子大概不知道,王上其实很聪明,天分也高,他精通写字画画,只是毫无兴趣。他之所以留在摘星楼看画,是因为老身那幅行乐图包罗万象,趣味无穷。”
姬发好奇,问:“包罗万象趣味无穷?都有什么?”
狐祖咯咯地笑起来:“公子年纪还小,还是不知道的好。”
姬发莫名其妙,怫然道:“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
狐祖笑着点头,道:“待他日公子婚娶之时,或许便知道了。”
姬发又愣了愣,忽然福至心灵,才明白多半是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涨红了脸,说:“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告诉我,我也不稀罕知道!”
狐祖只是笑,她那幅行乐图是个长卷,还没画完,画中是天上少有地上难寻的宫殿,其中有高台直上云霄,有清池碧波荡漾,有重楼,有园林,有山水,还有数不清娇童美婢点缀其中,大部分衣着清凉,甚或无拘无束不着寸缕,帝纣只看几眼便血脉贲张,直说若能进入画中世界生活,死而无憾。
妲己却说,陛下富有四海,就算不能进入画中,难道不能照着画中的世界,自己新建一座更大更美的宫殿吗?
帝纣被她说得跃跃欲试,只是想到朝中臣子们必然又要说三道四,心中想一想都觉得不耐烦,妲己善解人意,掩口笑道:“陛下不愿意劳民伤财兴建宫殿,是陛下贤明,体恤臣子,可是谁体谅陛下呢?太商宫都兴建几百年了,连梁柱都快要朽烂了,他们怎么不说呢?”
帝纣几曾听过这么善解人意的话?那才真叫龙心大悦。妲己便指着绘卷正中那高高的楼台,撒娇道:“新宫殿不能建造,建一座新台也不可以吗?此台名曰鹿台,建成后金碧辉煌、高入云霄,到时候连天上的仙人见了都会下凡的!”
帝纣对神仙毫无兴趣,笑道:“朕造鹿台以贮美人,仙人下不下凡与朕何干?”
妲己当即眼圈都红了,娇声啼道:“王上对臣妾恩同再造,故妾常思如何回报王上。王上喜欢美人,妾蒲柳之质,自惭难得王上欢心,若能引美貌十倍百倍于妾的仙人下凡侍奉王上,妾就算失欢于王上,僻守冷宫,也于愿足矣。”
帝纣一怔,随即大笑,他之前只觉得妲己心不在焉,日常撒娇撒痴的也一望即知都是敷衍,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自己对她心生厌倦。再看妲己,泪光莹莹,粉面含怨,如芍药笼烟一般娇美,就算是天仙下凡,再美又能比她美到哪儿去?
狐祖想到这里,心里得意,忍不住就想给姬发描述一番。她上千年的修行,无边冷清孤寂也从没有想过跟谁诉说,自从认识了姬发,时常跟他谈谈说说,竟也觉得趣味无穷。
姬发听来听去,越听越觉得她没见识,帝纣对妲己可以到手十几天便倦怠,也可以一个契机便重拾宠爱,将来是好是歹自然也不会有定式。狐祖虽是大妖,但是,“仙尊不靠谱,大妖也不靠谱”,看不穿帝纣喜怒无常也就算了,还把如何讨帝纣的欢心视作游戏,兴致勃勃,真让人没法理解。他听得不耐烦了,便随口泼两句冷水,两人一时间有说有笑,聊得还挺起劲。
只是狐祖聊着聊着,忽然声音低下去,侧耳听一阵,笑道:“公子,你有客到了。”
这时候都大半夜了,西伯侯府所有人早就进了梦乡,怎么会有客这时候拜访。姬发皱眉道:“不可能。”狐祖却笑道:“来客踏月乘风而行,身姿轻盈,举止洒脱,真乃不世出的神仙人物——是你的孔氏少君就要到了。”
姬发直直地跳起来,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叫道:“不可能!”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乱着不知道怎样才好,又找衣服,又拢头发,一回头见狐祖还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跳脚道:“你怎么还不走?!”
狐祖笑道:“他距尊府已很近了,我此时出去,他定会察觉。”
姬发一想没错,孔宣这人本来就有些深不可测,真被他发现狐祖的存在怎么办?顿时更慌了,问:“那怎么办?”
狐祖笑道:“啊哟,他来得好快,他才修行了几年,怎么飞起来比妖精还快?”
姬发简直快要哭了,也不敢大声嚷嚷,冲过去拉着狐祖,推着她到自己的衣柜旁边,就要拉开柜门把她塞进去。狐祖笑道:“这样小小的柜子,怎能关住老身?”姬发也不管那些,只管推她,狐祖想说什么,忽然又住口,向外看了看,几乎是马上,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
姬发又急又怕,正六神无主,狐祖一笑,倏忽一转身,便不见了,柜子里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狸奴“喵”地一声,跳了出来,把姬发吓了一跳。
门口除了敲击声又传来孔宣的声音,他在轻声叫姬发的名字。
姬发定了定神,那小狸奴在向门口跑,难道还想一开门先扑过去给孔宣一爪子?他赶紧去追,追到门口,小狸奴又一声“喵”,跳到旁边的盥洗架子上,接着是窗台上,然后趴在那儿不动了。
敲门声又响起来,姬发只好又正了正脸色,将门打开。
月光倾泻而入,伴着月光是那个印在心上,从没忘记过半刻的人。
孔宣一看他便笑了,逗他道:“大半夜的,你屋子里好热闹。”
他耳力敏锐,隔一扇门,姬发跑,狸奴叫,听得清清楚楚。姬发发狠道:“小畜生不听话,待我抓到她,扒了她的皮!”
小狸奴自然听得懂,又一跳,跳到了书柜顶上。
孔宣进门来,姬发向外四处张望,见没人便反手关门,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一边问着,关了门回身,便落入怀抱里。
孔宣轻声道:“我好想你。”他本是来跟姬发谈些正经事,这天下午比干王叔已经进宫觐见帝纣,讲两位王子去学宫上学的事,姜王后也很支持,帝纣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命紫台出个护送两位王子去学宫上学的安保方案。
只是,见到人就不想说那些正经事,反正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他此刻只想抱他。
姬发给他抱着,窘迫得真要哭了,小狸奴在柜子顶上,看着他们,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