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近乎本能地知道不好,向旁纵身一跃,衣袖拂起,噗地一声,宽大的袖子上已钉了一枚乌黑的竹签。
邑姜张大了口,这才反应过来,跳起来叫道:“你疯了,谁让你动手了?”怒气冲冲地推了那少年一把,接着冲出来。
姬发满怀戒备,他身上没有带武器,钉在他衣袖上的竹签颜色乌黑,有刺鼻的腥臭味,显然喂过毒。
邑姜跑出来,叫道:“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他有没有伤到你?”
姬发把衣袖给她看,摇了摇头,邑姜松了口气,用手拍拍心口,说道:“你没受伤就好,那脏东西千万别用手碰,这件衣服你也别要了。”一边说,一边用那少年换下来的破衣服包住喂毒的竹签,拔出来。
之后她自然而然地回身将竹签还给了那少年。
姬发看着她拉着少年走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地对自己说道:“公子,这是我的朋友阿惠。阿惠,还不快拜见姬发公子!”
阿惠愣愣地问:“姬发是西岐人的名字,公子是西岐人吗?”
姬发没说话,邑姜抢着回答:“对,他就是西伯侯的二公子。”
阿惠变了脸色,道:“周伯号称与我羌方结盟,实际上说的一套,做的一套,不知道多少同胞被他们送往殷商沦为人牲和奴隶,我凭什么要拜见仇敌?”
邑姜怔了怔,跺脚道:“这种时候犯什么倔?”她换了副笑脸,想要对姬发解释解释,但姬发已经看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他回答了阿惠的问题:“凭我能救你的命。”
哪吒在姬发的房门外胡乱拍了拍,又从窗格往里张望了一阵,明知道姬发没在里面。他很着急,在院子里转了两个圈,觉得干等没用,正要踏风火轮上天察看,姬发就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奴,冷着脸,大步走近。哪吒顿时高兴起来,冲到他身边,叫:“你干嘛去了?你知不知道外面乱糟糟的,你还往外跑!”
姬发本来没打算给哪吒什么好脸色,但哪吒一开口,原本那点记仇的心思就没了。好言好语地安慰:“我没事,也没出门,这院子里奴才都不省心,去后面挑了两个顺眼的。”
哪吒听了就看看那两个小奴,他在朝歌久了,渐渐也看惯了贵族子弟们驱使奴隶,他对自己不关心的所有人都懒得多看一眼,虽见两个奴隶眼生,却也不多想,只皱着鼻子说:“臭烘烘的!”
姬发笑道:“这就叫他洗。”又问:“你要不要吃点心?我上午在外面买了好大一包呢。”
这倒是真的,他和孔宣一路买一路吃,吃又能吃多少,现在还剩好些蜜饯糕饼动都没动过,孔宣要去黄飞虎府上,自然都给他带了回来。
哪吒跟着进屋翻了翻,捡了个桂花松子糖,嘎嘣嘎嘣地嚼起来。他喜欢脆硬的食物,跟孔宣恰好相反,孔宣就喜欢甜的软的,口味跟小孩差不多。
姬发看他吃,自己心情也好起来。他知道外面邑姜拉着阿惠去洗了,邑姜明明也才十几岁,做事见机却是超乎寻常的老辣。
他曾怀疑过邑姜是不是吕尚的女儿,又觉得可能性不大,吕尚诚恳厚道,怎么可能生出这么狡猾的女儿?
说起来也好几天没见过吕尚了,孔宣伤好了,他们会怎么安排吕尚呢?依旧让他回到神殿做下等贞人?
哪吒吃完了桂花松子糖,又吃油酥糕,渣掉得案几上到处都是,姬发便顺手用手帕擦了擦,将渣子拢在一起。又给哪吒倒了杯茅根煮的水。
阿惠是什么人?随身带小型喂毒的武器、羌人、被追杀……事实上并不需要多加分析就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要把阿惠交给孔宣吗?
他想想这个问题就很苦恼。阿惠不是天生的奴隶,而是战场上被俘获的战俘,原本也是个战士。就算他为了逃亡杀死押送的士兵,那也不是他的错。
姬发不可能把阿惠交给孔宣。就算他明知道孔宣正在搜捕的人就是阿惠,就算伯晖的死让孔宣那么难过……阿惠被交出去就会被用最残忍的手段处死的,他想不出来会是什么样的刑罚,只是懵懂地猜测一定残忍。
可是不交给孔宣,阿惠再出去杀人怎么办?他杀伯晖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他要杀的也不可能只有一个伯晖。
况且,对孔宣怎么能欺骗隐瞒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交出去,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想要一生一世什么都不做只与他一人痴缠,最后死也要和他死在一处。
他怔怔地出神,哪吒看着他温柔的神态,再迟钝也猜出来了,把糕饼什么的一推,发作道:“不吃了不吃了,小爷生气了!”
姬发回过神来,赶紧端正了面色,笑问:“怎么啦?”
哪吒向来一句假话都不说:“你又在想那个孔宣!”
姬发顿时红了脸,推脱道:“胡说,我想他做什么!”
哪吒跺脚道:“对啊,好端端的你想他做什么?你真当他是什么好人?外面这会儿鸡飞狗跳的,到处都在抓人,紫台的官儿可真是好威风呢!”
姬发一怔,忙问:“抓人?抓什么人?外面怎么了?你和兄长出门了吗?去做什么?”
哪吒跺脚道:“还不都是因为孔宣和他那个紫台!你不知道,刚才吕师叔来了,他早上出门去南城给人医病,医好了回神殿,这一路便遇见了紫台的官到处抓人。”他越说越生气,把发生过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姬发听。
神殿的灰衣贞人平日有个重要的职责便是为平民行医,吕尚这日原定好了去南城的医馆坐诊,早上正常出门,过午正常闭馆,吃了午饭回来这一路,朝歌城便戒严了。
姬发只听孔宣下令“将朝歌掘地三尺”云云,却没想到“掘地三尺”意味着什么。像吕尚这种一望而知是羌人还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哪怕穿着神殿贞人的服饰,也不可能不被重点关照。他刚走过了两条街,已经遭遇三次盘问,一次比一次严厉,眼看前面又有带刀鬼面武官,这条路便不敢走了,急忙绕小巷子进了西伯候府。正是在姬发跟伯邑考争吵后跑回房间的同一时刻。
伯邑考当时也正一脑门子火气,听吕尚说了前因后果,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决定带哪吒一起护送吕尚回神殿,倒要看看紫台武官到底有多大的权力,是不是连西伯府的人也要拦下盘问。
姬发心里不是滋味,听到这里便抱怨道:“刚说闭门谢客,称病不出,这就自己食言。”
哪吒瞪眼道:“虽如此说,难道看着吕师叔被他们抓走?总之小爷我陪伯邑考大哥一起走了一趟,路上还真有人撒野,要不是有人拦着,我一拳一个送他们上天去见帝喾!”
他没乱说,他们确实和紫台的武官发生了冲突,他也确实就想出手。姬发怔了怔,忙问:“你没当真动手吧?也没闹出人命吧?”
哪吒哼道:“我倒是想!吕师叔和伯邑考大哥一起拦着不让。”
姬发松了口气,没真动手就好。又问:“后来呢?”
哪吒说:“后来?后来又来了个紫台的官儿,也叫卫什么,这人知道我们是西伯府的,便训斥了前人几句,待人还挺客气,非要派人陪我们护送吕师叔回神殿。伯邑考大哥推辞了半天也没推掉,就大家一起送他回神殿了,之后我就和伯邑考大哥一起回来了。”
姬发闷闷地“哦”一声。
哪吒又道:“伯邑考大哥让我来看你在不在,他说这次是真不能胡乱出门了,还说若是你又偷偷跑出去,他就打断你的腿!”
姬发没说什么,只是勉强堆了笑,说:“你再吃点,这个蛋酥也好吃。”
他脸上在笑,心里却犹疑不定。吕尚和伯邑考哪吒他们前脚离开,后脚邑姜就带着阿惠躲进了西伯候府,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就算是有意为之,是否真为邑姜与吕尚的合谋?按说他们都是羌人,不约而同地都将西伯侯府当作避难所也不奇怪。
真正让他为难的是,要不要把阿惠交给孔宣?
他前一刻还在想,自己的一切都可以交给孔宣,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对他隐瞒甚或欺骗,但现在听哪吒讲了外面的情形,相反的想法便占了上风。作为西伯侯府的一分子,他不可能不保护羌人,偌大的西伯候府还不至于保不住一个小奴才。
再说真把阿惠交出去,他和哥哥未必能自保,连吕尚也会受牵连。
剩下的问题就是万一阿惠又要出门去杀人怎么办?
——离了西伯府这高高的院墙,发生什么就不是能管的事了。到时候再去向孔宣解释也不迟,他那么善解人意,再说,他待自己那样亲密、那样好,总不至于不能明白这种种苦衷。
他想通了这一节,便不再多想了,调转话题,说些哪吒喜欢的,三说两说,不知怎么的又说回敖丙。敖丙无法化形,这件事吕尚一直也没有对哪吒说实话,有时候姬发暗地埋怨他不说实话,有时候又很理解,毕竟换了自己也说不出口。但这次稍微多问几句,正说该问问孔宣有没有办法,哪吒眉毛一皱,说道:“这个我心里有数。你想,这块玉本是死物,渐渐的,他能睁眼,能自己悬空,有时候还能跟我打架,虽然还不能说话,但它现在和活物也没什么区别,所谓修炼,不就如此吗?”
他一边说,一边将敖丙取出来,敖丙眨眨眼,看向姬发,黑眸中笑意盈盈。
哪吒又说:“你可还记得轩辕坟三妖?其中有一妖,原本是块天然生成琵琶样的玉石,它自己生出了九根弦,一看就知道肯定善于以乐音惑人。她可以修炼出来,敖丙一定也可以。”
姬发犹豫道:“可她是妖,修行的必然是妖术;敖丙是龙王之子,天生便是神啊!”
哪吒笑道:“什么神什么妖,反正我不在乎。敖丙你在乎嘛?”
敖丙当然也是不在乎的。
他看起来只是一块小小的玉石,喜怒哀乐却那么清晰,和哪吒在一起久了,便学会了和他一样,以赤子之心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