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一进门就远远看见哪吒急匆匆地进了前厅。
哪吒这些日子全心全意地带敖丙练功,外界诸事一概不问,伯邑考在宫中受辱的事,他本人羞于启齿,姬发更不会谈论,哪吒本是不知道的,只是觉得家里气氛凝重,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直到今天早上他在黄飞虎的武成王府练功,无意中听到了几个家将说闲话。
哪吒早将他们兄弟当作家人,一听险些气炸了肺,顿时功也不练了,踏上风火轮,风风火火地回来。
他也不会遮掩,进门见伯邑考坐在那儿读书,劈头便问:“伯邑考大哥,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胡说八道的那些混账话是不是真的?”
伯邑考一怔,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这问题可叫他怎么回答?
哪吒见了他神色,知道多半不假,顿时气得直跺脚,说道:“待我去杀了昏君,给你出气!”
伯邑考吓了一跳,见哪吒转身就要冲出门去,忙叫道:“且慢!”急慌慌地从几案后面起身,捞着自己的袍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追哪吒,君子端方,他这几步急得要命也走得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哪里还追得上?
好在姬发回来了,在门口跟哪吒撞了个满怀,一句“你去哪里”还没问出口,哪吒已经极快地把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见他下摆扎在腰带里,明显是骑马回来的,急得跺脚道:“这种时候你还往外跑?朝歌城这么大,到处都是坏人,你不知道吗?伯邑考大哥都被坏人欺负了,你还乱跑,下次换你被欺负怎么办!”
姬发顿时愣着看看伯邑考,心想兄长不是把这些话都跟哪吒说的人啊,但见伯邑考脸上红红绿绿的,就知道哪吒多半是在外面听到了混账话,如此更要平心静气,微笑道:“哪吒你莫急,莫慌,我和兄长不是都好好的吗?”
哪吒说:“现在倒是好好的,不过这口气如何咽的下去?依我说,就该把昏君搠个透明窟窿再说!”
姬发这才明白哪吒暴跳如雷地冲出门来竟然是想要去刺王杀驾,这还了得?赶紧一把拉住,笑道:“你的心我知道,我也是为这事,你先听我说。”半哄半劝,拉着哪吒回到了厅上,给他和伯邑考讲了讲孔宣出的主意,先称病在家,比干王叔会奏请二位王子到学宫去读书。这办法说来也简单,只要比干、姜王后这几个人提出来,帝纣能用什么借口不同意?
他今天出去了一早晨加半个上午,总不至于只这么两句话,伯邑考不声不响地听着,哪吒抓了抓头皮,还是很暴躁,说道:“这法子不过就是拖延,你们两人不回西岐,时候长了谁知道发生什么事!”
姬发便说:“先拖延一日是一日,我在朝歌还没什么,是要想个什么法子,让兄长回西岐去。”
伯邑考紧皱着眉,忽然说道:“你不要以为有孔宣就真能解决什么问题。他一个小小的紫台尉正,哪里就有这样大的能量?比干王叔同意了吗?姜王后和王上能听他的送两位王子去比干王叔的学宫吗?你们也太想当然了。”
姬发脸上笑容慢慢地消失,小心地斟酌着字句,轻声道:“他去找比干王叔谈去了,王叔很讲道理,不会不同意的。”
伯邑考静默了一会,低声道:“你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大邑商贵族身上,根本就不会有好下场。”
姬发勉强让自己脸上依然挂着笑:“兄长,无论如何,孔宣让我们称病总是没错的。若他不能说动比干王叔,我们再作打算也不迟啊。”
“再做打算?你打算做什么打算?”伯邑考冷冷地斜睨着他,“我们还能做什么打算?你自然不愿意离开朝歌,说不定还觉得如今的情形很称心如意。”
姬发怔住,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眶却红了。
伯邑考看着他,心中的痛苦越加沉重,姬发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姬发,被位高权重的大邑商男子调戏明明是天大的耻辱,可是……
他痛苦到表情都有些扭曲,也顾不得身旁不远还有个一知半解像小孩子一样纯挚的哪吒,看着姬发,低声问:“我真的不懂,你明明遭遇了同样的事,这是天大的羞辱,为什么你甘之如饴?”
姬发呆呆地睁大了双眼,半晌强忍着委屈,笑着说:“兄长,孔宣他不是……”
被伯邑考断然打断:“够了,我不想听这个名字!”他苦涩地说着,“从今日起,我们闭门谢客,称病不出。你不要再出门,也不要再见他了。”
姬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对兄长做了个长揖,转身便走。
一开始是一步一步地走,接着便是跑。他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间,伏到床榻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他紧紧合着眼,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就算明知道兄长是困不住他的,这小小的西伯候府困不住他,天下之大都困不住他。
可是他仍然伤心,兄长什么都不懂。
狭小黑暗然而温暖的空间包裹着他,就像还在孔宣的怀抱里,嘴唇压在手腕上,有一点点像在亲吻的触感。
他想到孔宣,心底便柔软酸楚,丝丝缕缕地疼痛,思绪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
他仿佛睡了一会儿,又仿佛只是神驰天外,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让被窝捂得全身都是汗,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
这么久也没人来扰他,想必是伯邑考不许人来劝。哪吒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来——不来就不来好了,哪吒还不是一样,巴不得他以后再也别见孔宣。他们都一样什么都不懂。
他起身来,发现自己眼睛肿得睁不开,又痛又痒,想叫人来伺候,房间内外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唤了一声:“来人呐,有人吗?”也没人应声,伯邑考肯定是勃然大怒,不许人管他,不管就不管,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非要人伺候。
于是就肿着眼泡给自己倒了井水,又敷了眼睛。这时候是午后,平常西伯府这时候人来人往的,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四下都静悄悄。
姬发敷完眼睛,四下安静得他心里发怵,心想就去前面看一眼,伯邑考肯定是在前厅,一本正经坐在那儿,一脸老气横秋地给下人或是客人讲些什么毫无趣味的东西。
可是前厅并没人在那。
姬发有些慌乱,他跑去哪吒的房间,为了修炼方便,这儿离花园很近,可也是空空的,没有人……偌大的西伯府,忽然就剩下了他一个。
姬发站在空空的院子中间,强迫自己冷静,兄长不可能留自己一个,一定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事呢?
这个家也不可能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有奴才,有扈从,他们去哪儿了?
他几乎马上就听到了门声。
他刚从哪吒房间出来,人在花园的院子里,隔一道墙,就是奴才们出入的偏门小巷。他听到的就是偏门开合的声音。
四下太安静了,他还听到窸窸窣窣的衣声,凌乱匆忙的脚步声。
难不成有贼?
姬发不是道门中人,像哪吒那样飞来飞去是不行的,但从小习武,身手敏捷,悄无声息地上个高处却难不倒他。旁边就是假山,他飞身上去居高临下,就看到矮墙外那条专给自家下人走的窄道上,两个人匆匆走着。
这两人此时早就经过了他,只留背影,一个高些,一个矮些,都很瘦小,但姬发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肯定不是从西岐带来的扈从。他家的奴仆成分复杂,有的是黄飞虎微子启送的,有的是原本就在这里照看房子的,姬发本就不熟悉。
他还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窄道尽头是奴仆们居住的区域,姬发之前从来没去过。他看着那两人溜进去,进了个窝棚般的小木屋。
今天出奇的安静,连这里也一样,奴仆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姬发见四下无人,便悄悄地走近那窝棚,四下透风,他马上就看见那两人在换衣服,确切的说,是矮个子拿出了一套衣服,高些的那人慌慌张张的往身上套,矮个子跺着脚说:“你倒是先把身上的脱了!”声音清脆,竟然是个女孩子。
甚至是姬发认识的女孩子,是邑姜。
顿时好奇心占了上风,邑姜怎么会出现在他家里?还穿成这样?她旁边的高个子是谁?
说是高个子,其实也只比邑姜高些,比姬发要矮半个头,开口说话是个少年的声音:“……你,你背转过身,不然我不脱!”
邑姜怒道:“哈!你还会害臊?”说是这么说,她还是背过身,催促道:“这样行了吧?快快快,趁着他们都没回来,快换上!”
少年被她催得手忙脚乱,脱了上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露出脏兮兮的身体,要穿的时候却又犹豫了,邑姜听不到穿衣服的声音,急得问:“又怎么啦?快穿啊!”
那少年期期艾艾地道:“我,我身上脏,我没穿过这么干净的衣服。”
邑姜不耐烦道:“这也算干净?”她虽然不耐烦,却还是四下看看,这木屋有人居住,角落里就有水瓮,她也不管少年到底穿没穿衣服,大步走过去捧起来,转身往少年面前一放,说:“那你就赶紧洗洗。”
少年臊得满头满脸红胀起来,邑姜瞪眼道:“让你洗你就快洗,难道还要姑奶奶帮你洗?”她嘴上这么说,手可真不含糊,抓起水瓮,倒水出来沾湿了一块手巾,湿答答的就往少年头上一拍,把那少年吓得直躲。
姬发在外面,觉得这个情景很好笑,便忍不住笑了一声。按说他声音很轻,里面两人又在拉拉扯扯,根本不可能听到,但那少年瞬间变了脸,转身对外,手里举着个竹筒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