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收到了孔宣的信简。此前见过的那个夷方奴隶妥妥当当地将信简递到门房,门房恭恭敬敬地呈上,哪吒和伯邑考都在,姬发的心砰砰直跳,抢过来便走,直到独自走到无人的角落,方才停下来读信。
内容很简单,就是“明晨故地乞一会”,七个古朴稚拙的文字,与大邑商轻盈灵动的文字相当不同。姬发以前没见过孔宣舞文弄墨,还不知道他竟通晓周方文字。
孔宣回公主府好几天,也没有一点消息;姬发和伯邑考一进宫,他的信就来了,足见宫里发生的事他多半已经知道。姬发心里烦恼,道理都清楚,就是烦恼。
他和伯邑考在宫中的遭遇原本应该是秘密,可是,帝纣做任何事都没有避着人的意思,或许他根本也不觉得调戏诸侯嫡子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这件事不胫而走,姬发不用想也知道,这必定是眼下朝歌贵族圈子里最引人入胜的谈资,没有之一。
孔宣见他,会说什么呢?会咒骂帝纣?会关心一下他有没有遭受欺侮?他们都为人臣子,主上昏庸,臣子再愤怒又能怎样?何况孔宣从没有表白过什么,也没有承诺过什么,姬发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指望任何人,站在孔宣的立场,他什么都不做才是对的。
他将这七个字反复看了又看,到夜里该睡了还舍不得放下,生怕放在什么地方给人看了去,最后就搁在枕边。
那辆车停在树下。
高头大马拉着的青油壁车,车厢上绘着的凤羽纹饰抽象而华丽,不同于大邑商任何贵族的家徽。
姬发有些犹豫,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纵马缓缓上前。
他直到现在还在猜测孔宣见到自己会说什么,但是,当他渐渐走近,那车帘子打开了,露出孔宣的脸,在对他笑,一双黑眸殷切地看着他。姬发瞬间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孔宣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都随意,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下了马,赶车的那个夷方奴隶将马儿牵到旁边。姬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细眉细眼白净皮肤的夷方人慌忙躬身,不敢直腰,姬发没再说什么,登上了车。
车里很宽敞,铺着厚厚的坐褥,坐褥上再加芦席。因是夏天,四壁都装着陶质的冰盒。孔宣让他在身边坐下,看着他便满眼喜悦,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见他骑马骑得额头上一层亮晶晶的薄汗,就赶忙取了自己的手帕,想给他擦汗。姬发一闪身躲过去了,不让他上手。但他举着手帕不肯收回,姬发犹豫了一下,自己接了过去。
孔宣只好拿起扇子,给他扇风。
两人都说不出什么话,但眼里心里把对方此刻的样子都印进去了。孔宣看姬发哪里都好,除了瘦——也不知道是苦夏,还是怎么,他瘦得下巴都尖了,脸上肉都薄了一层,显得眼睛越发大,脖子肩膀都小了一圈,看着比先前还精巧。他越看心底越欢喜。
姬发心里乱乱的,全然理不清头绪,他看看孔宣,看一眼又急忙躲过目光。这人现在看起来倒是很好,白白净净的,全不像重伤初愈,他本来就长得高大,相貌又俊美,跟他坐在一块自己整个人都小一圈,连喘气都喘不匀,好像空气都被他占走了。
他不说话,孔宣也不说话,只是缓缓地给他打扇。
过了好一阵,姬发才忍不住,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孔宣笑道:“多亏了哪吒带回来的药,已经好差不多了。”
姬发忙说:“给我看看。”他说了又觉得不太好,犹豫了一下,孔宣已经背过身去,自己解开了衣服。正值盛夏,他又怕热,只穿了个淡蓝色的薄罗衫子,轻轻滑落,露出左肩后一大片长出了粉红色新肉的伤口。
姬发看得心砰砰乱跳,这个伤还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时候,他都没有害怕过,现在明明已经愈合,他却看得目驰神摇、心慌意乱,不等孔宣将衣服穿好,便说:“好了就行,我回家了。”
孔宣赶紧拉住他,笑道:“话还没说几句呢,怎么就要走?”
姬发倒打一耙:“你又没什么可说的,我不回家做什么?”
孔宣莫名其妙,眨了眨眼,道:“谁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满肚子的话,只是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就别说了,我回家。”姬发说着,真的要起身下车,孔宣有些急了,扔了扇子两个手把住他,笑道:“怎么三五日不见,你的心都变狠了?我就算有千言万语又怎么敢说?”
姬发愣了愣,忽然心头的火蹭蹭地往上窜,一时便止不住变了脸色,冷声道:“你也知道几日不见人就会变的,反正你一会儿说不出口,一会儿不敢说,错都是我的。”
孔宣见他冷冰冰气呼呼的,估不清到底哪里惹了他,有些莫名,笑着道:“那看来还是我不对,不该这么跑出来见你,应该好好地送拜简,正儿八经登门造访,先拜见尊兄西伯世子,再求见二公子,大家分宾主坐好,谈些仕途经济、世故人情,三盏茶后,告辞走人。”
姬发听得一愣一愣的,接着火气上头,气得浑身发抖,立刻就要顶回去:“对,你说的没错,以后除了这般就不要再见面了,反正不过仕途经济世故人情,跟谁谈不是谈?”
孔宣定定地看着他,说道:“可是我想跟你说的话不是这样的。”
姬发一口气泄下去,整颗心都酸楚起来,好半天才低声道:“你既然都好了,怎么连个口信都没有?我一天到晚什么都做不好,老是想,想你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养伤,有没有任性,有没有挑食、不吃药。”
他话还没说完,只是说不下去了,难过得眼眶都红了,他担心孔宣,担心得寝食难安,几天功夫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结果这人一看就是好吃好睡的,好像还胖了些,脸都圆润了,不像从前那么瘦削。
孔宣看着他,说:“你不在身边,我任性挑食给谁看呢?”
姬发惊呆,半晌说不出话,孔宣收了平日那些半真半假的嬉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面色肃然,又道:“这些日子我也只想着赶快养好伤,好出来见你。没想到只几日的光景,外面发生这么多事。”
姬发心中难言的苦涩,低声道:“兄长本想觐见过王上,便上书请求送我回豳都……以后都不会再回朝歌来了。”
孔宣一怔,断然道:“不行!”
姬发笑一声道:“你说不行有什么用?我的家在豳都,迟早我要回去。”
孔宣默然良久,低声道:“王上不会轻易放你们回去的。”
这是让姬发最为忧惧的事,闻言便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刺心刺肺地说他:“王上所作所为,或者他会怎样对待我们,你都是早就知道的了?你知道也不在乎?如果他像对待我兄长一样对待我呢?”
孔宣轻轻地道:“原本他不会接受你们觐见的,他本来打算软禁你们到冬至,你父亲会亲自来朝歌朝拜,那时候你和你兄长就自由了。”话里面的话他没再说出口,是伯邑考太过急切,去找费仲,才会促成这一次召见。
闻仲出征前已经把策略向帝纣重申过很多次,原本帝纣无论如何都不会召见他们的。孔宣想到这心里暗恨,比干和微子启也是尸位素餐,他俩明明知道利害关系,为了护着姬昌,避免他冬□□见,竟不阻拦。而孔宣自己此次受伤虽然所获颇丰,毕竟这一件事上全然无知无觉,将来挨闻仲一顿数落还是小事,眼下怎么帮姬发度过难关?
姬发喃喃地道:“所以是用我和我兄长为饵,真正目的还是要囚禁我父亲?”
“你父亲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送你和世子考来朝歌呢?”孔宣说着有些生气,“他的两个儿子为什么就可以如此轻易地被牺牲?”
“我父亲是姬周的王,周原上无数生民都仰仗他活着,他当然责任重大不能牺牲,”姬发也开始生气,“你不用扯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如果王上像欺我兄长一样欺我,你会怎么样?”
孔宣淡淡地看着他,良久说道:“恐怕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姬发愣了愣,明明知道他的答案,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失望,失望带来疼痛,一点一点地渐渐从心底里刺出,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孔宣便说道:“我有一万种方式可以说你此刻愿意听的话,好讨你开心,可你知道那都是没有用的。如果真的发生,我也有很多应对方式,可能让他死,也可能带你走,但无论怎么做,现在我都不愿意用在你兄长身上,所以那都不是真正的好办法。”
姬发默默地听着,心头那些失望慢慢地消散掉,隔了一阵,轻声道:“我也在想办法,也许会有用。”
孔宣微微一笑,道:“我也是。”两人沉默下来,孔宣又拾起扇子,给姬发扇风,似乎这样做其乐无穷。姬发却有些焦躁了,说道:“要是没别的可说,我就走了。”
孔宣一怔,急忙拉住他,笑道:“时间还早,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姬发摇头:“不好,我兄长现在连门都不想出了,我离家太久他会担心。”
孔宣也没想到伯邑考脆弱至此,愣一愣,笑道:“可是我长久不见你,这些日子每次想起你都觉得心口闷闷的疼,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姬发的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那种闷痛他自己也知道滋味,他每一次想起孔宣,也会一样痛。
可是,可是……伯邑考说过的话像毒汁一样腐蚀他的心,他实在忍不住了,低低地说出来:“我兄长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孔宣,你知道答案吗?他问,王上对他,和你对我,到底有何不同?”
孔宣登时怔住。姬发见他一时也无法回答,心里难受,更加不愿意留下了。他要走,孔宣想留,正在拉扯,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先别走,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