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祖不动声色，向后移了一点点，免得被水溅到，幽幽的道：“值得被忌惮，才值得被羞辱，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姬发心想自己祖父被囚禁致死，父亲举兵亦被镇压，有什么好忌惮的？但狐祖这话却让他冷静下来，伏在浴桶边沿上思忖一阵，问她：“你的意思是王上忌惮姬周？”

“令尊当年敢起兵，王上明明战胜，却不敢对姬周赶尽杀绝，连治令尊的罪都不敢，还不能说明贵方令他忌惮么？”狐祖一边说一边笑起来。

姬发毫无自豪之感，听了反倒更加冷静了，又思忖一阵，说道：“这么说来的话，大邑商敢囚禁我祖父致死，但我父君数次觐见述职也没出过事。足见父君敢举兵，虽令人忌惮，但也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狐祖笑微微的点头道：“令尊也是做足了工夫，大邑商重臣贵族，谁不赞令尊一声‘西方圣人’？”

姬发皱眉道：“但如此却更有让人忌惮的理由。”他说到这里便不说了，剩下的念头只在心里。大邑商无疑确实是忌惮姬周的，包括对羌人的残害也是弱化姬周的方式。他父亲姬昌在治国方面，从没有走小国寡民弱小无助的路线，国力上从不隐藏威胁与野心；个人声望上则走了另一条道路，着重突出的是圣德贤明。可以说姬昌是做足了能做到的一切。“令人忌惮”何尝不是自保的一种方式？

狐祖见他不说话，笑道：“公子生性聪慧，闻一而知十，想必心中已有很多想法。”

姬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说道：“我相信父君做的一切选择，都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

狐祖笑问：“若公子是令尊，当时会怎么选？”

姬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随口说道：“我应该不会起兵。”

姬昌当初怒而起兵，实际上后患无穷，其后无数年苦心经营，多少也是在弥补后果。姬发一边心中推想，一边慢慢地说下去：“我连祖父是被囚禁致死的都不会承认。我会上表给大邑商，表达脆弱、惧怕和臣服。”

“——然后等待报仇的机会。”狐祖笑着接了下去。

姬发不吭气了，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瞪眼道：“你难道看不见我在洗澡？你还要看多久？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怎么如此不讲礼数？”

狐祖咯咯地笑出声，说道：“好，好，待老身转过身去，公子慢慢洗。”

姬发哪里还会慢慢洗？他再心怀坦荡，毕竟年少，怎么可能不害羞？见狐祖转过身，急忙伸长了手臂去够浴桶旁另一条干燥的浴巾；但要擦拭身体就得站起来，万一狐祖这时忽然转身怎么办？

狐祖听着身后的水声，忽然笑道：“以公子的容貌体态，老身纵然活了上千年，见了也难免心喜。为何王上却视作寻常？老身真真不懂。”

她一出声，姬发就吓一跳，像鱼一样钻回水里，好不容易够到的浴巾也跟着大半入水，湿淋淋地没法用了。他正在懊丧，听狐祖还是没完没了地纠结这个，气得不行，怒道：“您是狐仙，惯会迷惑男人心，您都想不通，问我做什么？”

狐祖咯咯笑道：“老身在宫中，受紫台阵势所困，根本使不出迷人技啊，或许老身应该去找找尊兄，跟他讨教讨教。”

姬发一惊，主要是怕狐祖真去找伯邑考，天知道所谓“讨教”是什么意思，便提高了声音道：“你少打我兄长的主意，有什么冲我来！”

狐祖闻言一怔，接着大笑。姬发听着狐祖笑声，忽然回过味儿来——他此时年纪虽少，却已经初尝情爱滋味，且因为种种原因患得患失痛苦得很，所以稍微一想便想通了，笑着试探道：“莫非以狐祖的本事，加上妲己小姐那样的美貌，竟还拢不住王上的心么？真是好笑！”

狐祖霎时便不吱声了，半晌才道：“公子真聪明。”

姬发一试探便说中，自己也觉得惊异。本来若是狐祖多说几句有的没的，他也一定会针尖对麦芒地奉还回去，万没想到她却直接承认了。这样一来便无话可说，一个泡在水里，一个背对着，两人都沉默下来。

姬发趁机笨手笨脚地拧自己的浴巾，试图把它拧干，好包着自己离开浴桶，一边拧一边觉得这情景真荒诞，水都凉了，忍不住冷笑道：“狐祖不是奉上神之命来朝歌媚主惑上的么？如今搞成这样，怎么跟上神交代？”

狐祖叹了口气，说道：“老身虽是狐族，千年来只盼修成正果，媚人之术虽熟知，却从未施用过。况且宫中紫台秘阵确实厉害……纵有心，亦无力。”

姬发再生气，听到这儿也气不出来了，他只想吐血，哪吒整天吐槽说仙尊们不靠谱，哪知道狐祖这种大妖也一样不靠谱。他现在前因后果一推想全都串起来了，在水里跳脚：“王上要我兄弟给二位殿下做伴读，这主意到底谁出的？我兄长说是费仲大夫，依我看，怕是少不了狐祖您的份儿吧？”

狐祖怔了怔，悻悻地道，“老身本以为公子身为诸侯嫡子，又深得西伯宠爱，说不定为了洗雪公子遭受的耻辱，西伯便又会起兵呢。”

姬发气得死去活来的：“我姬周一个僻处西北的小小方国，拿什么跟大邑商打？为我一人生灵涂炭，就算我父君肯，我也不肯！”

狐祖叹道：“老身本也未将西伯起兵视作唯一的希望。只不过公子深得孔雀一族青眼，当日孔雀大明王只为救公子便下凡现世。如今那孔氏少君，既是孔雀大明王嫡族，又是截教金灵圣母的得意弟子，他若为公子反了王上，甚或令截教和大邑商反目，那多少也算是个功劳。”

姬发听得眼都直了，怒道：“这又是什么歪理？等等，你说孔宣？他是孔雀大明王的什么？”

狐祖笑道：“难怪公子不知。大明王一向不愿旁人记得他样貌，每一次露面之后都会抹去旁人对他样貌的记忆，连我也只是模模糊糊记得大概。公子没发现孔氏少君与大明王相貌绝类，也不奇怪。”

姬发惊呆，喃喃地道：“可是，可是我记得的，我早就发现了……”

这回终于轮到狐祖惊讶：“公子记得大明王样貌？这怎么可能？”

姬发有些焦躁，说道：“反正我早就发现了。你是说孔宣是孔雀大明王的儿子？可是孔宣明明是人！”

“不错，孔氏少君是个人，”狐祖叹了口气，“先天上神的儿子自然仙骨天生，无论如何都与凡人不同，这一点老身也大惑不解，是以只能猜测，或许孔氏少君是大明王嫡亲的亲族。”

姬发简单粗暴地打断她：“也可能就是巧合，人家爹妈会生养，相貌漂亮又不是坏事。”

狐祖咯咯地笑出来：“那可不是一般的相貌漂亮。”

姬发根本不想跟狐祖讨论任何关于孔宣的事。他现在全都想明白了，忍不住暗恨，狐祖没办法迷惑帝纣，便来算计自己，若是他真的被帝纣没入宫廷，父亲会不会真为自己起兵？孔宣会不会真为自己反了帝纣？狐祖想得倒是很美，可是这两件事根本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

是的，他想到这里心里更苦涩了，父亲八成不会为自己牺牲姬周的士兵和生民，这当然是对的。至于孔宣，他从没有表白过什么或是承诺过什么，怎么可能真为了自己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他忽然觉得庆幸，帝纣看上的并不是自己……

接着庆幸就变成自责，伯邑考更加无助。他还可以指望万一，也许孔宣真的会救他，伯邑考呢，能指望谁来救伯邑考？微子启还是比干？能指望那些大邑商的大忠臣、大贵族去在乎一个姬周公子的生死和尊严吗？

他忽然想起让哪吒通知狐祖来见自己的初衷。

“……狐祖你在宫中无法施展法术？紫台秘阵当真那么厉害？”

狐祖叹气：“那紫台一向是截教的势力所在，几百年来无数截教高手大能不断加固秘阵，属实是非我所能匹敌。”

“……那如果新建一座宫殿呢？”

狐祖一惊，猛地转过身，幸亏姬发早在这之前便拧干浴巾披在身上，不然准保给她看光了。她睁大赤红的双瞳，喝问道：“公子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紫台秘阵不可能覆盖整个太商宫，因为我知道哪吒经常去宫中修炼，”姬发一边琢磨，一边慢慢地说出来心中的想法，“既然如此，你就择一处秘阵防护最薄弱的地方，新建一座宫殿或楼台——不过，闻太师或孔宣能不能在这处新宫殿里布阵，我就不知道了。”

狐祖的红瞳闪着妖异的光，阴恻恻地笑道：“孔氏少君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孩子，有这本事，也没这道行。闻仲或许有，可他不在。”

姬发咬紧牙关，哼道：“这么简单的办法你想不到，偏来算计我！”

狐祖阴笑着道：“公子智计无双，老身自愧不如。只是我不能惑王上之心，如何令他为我建造楼台？”

姬发一愣，接着又开始生气：“你只会用一种方法解决问题吗？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只能用法术吗？试问若是他回到摘星楼法术便失效，你起再大的楼阁有什么用？”

狐祖闭口不答，脸上笑容都消失了，双瞳凝视着姬发，却在想自己的事。

“你已经在宫中了，还套着天下最美女子的肉身，”姬发越说越生气，“王上既然喜欢我兄长，足见他更看重修养气度，狐祖您活了一千岁，什么人没见过，王上喜欢什么，您便投其所好，这到底有何难处？为什么一定要死抱着所谓法术不撒手？”

狐祖终于慢慢地点头，道：“公子所言甚是。”她挑着眉，笑对姬发，又道：“朝歌路难行，公子可愿与老身结伴？”

姬发笑一声，道：“你若还想要我帮你，就别把主意打到我和我兄长身上。我不会进宫，我兄长更不会！”

狐祖笑道：“公子放心，有老身在，绝不会给公子多添烦恼。”

她笑嘻嘻地，向姬发虚空一指，姬发顿时感觉到自己身处的浴桶中，早已冰凉的洗澡水瞬间温热起来，比体温高一点，正是最适合泡澡的温度。

狐祖像人间女子一样款款地屈膝行礼，之后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