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纣看看伯邑考面前的沙盘,辨认出了姬周方正古朴的文字,也读懂了那是一首短短的四言诗。便开口说道:“世子对贵方来历,看来熟稔得很。”
伯邑考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回答:“启禀陛下,此歌谣琅琅上口,节奏明快,下臣随手一写,盼能博太子一哂。”
帝纣笑道:“课堂为学,岂能随意说笑?”
伯邑考回道:“陛下所言甚是,是以下臣虽滑稽鄙陋,但太子未置一言一辞,可见太子少年老成,庄重端方。”
帝纣一怔,随即大笑,说道:“不愧是西伯世子,果然锦心绣口,很会说话。”
伯邑考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说道:“下臣实话实说,句句出自肺腑。”
帝纣笑道:“世子口口声声实话实说,怎么连面也不敢露?如此多礼,足见心口不一。”
伯邑考慌忙道:“陛下容禀。礼者,臣之本也。陛下天威,下臣不敢仰视。”
“卿若真是心怀诚挚,那有什么不敢的?”帝纣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大邑商与汝周方也算是兄弟之盟,汝父姬昌乃我兄弟。此地又非朝堂,世子何故如此多礼?你且抬头,咱们只当是自家亲戚说话,有何不可?难道说汝心存他意,不敢见朕?”
伯邑考心慌,忙道:“陛下明鉴,下臣这就抬头。”一边说,一边直起上身,望向帝纣。
帝纣见他抬头,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朕闻得人言道,世子可比幽兰,飘然出尘,见之忘俗——再是什么世外幽兰,到了朕的太商宫中,也得学会争奇斗艳!”
伯邑考悚然心惊,埋在衣袖中的双手已在微微颤抖。他垂下眼眸,不与帝纣对视,只道:“卑下山野匹夫,不敢争斗。”
帝纣也知道自己一得意便失言,可他也懒得改,只是一笑,道:“山野匹夫?有趣,有趣,常听人说周方有凤鸣岐山,当出圣人,汝倒是告诉朕,这西岐,到底是出匹夫,还是出圣人,抑或是出美人?”
伯邑考额头上冷汗涔涔而出,答道:“启禀陛下,所谓凤凰其实不过是几只五彩斑斓的大鸟罢了。至于说所谓圣人——陛下明鉴,世生五谷,然后养育万民,既养匹夫,也养圣人;而陛下承帝喾之祚,贵为天子,无论匹夫还是圣人,皆是陛下的子民。”
帝纣大笑,道:“朕就说你会说话。”他侧头看着伯邑考,伯邑考却不想与他四目相对,在问答之际,已经垂下眼睑,恭敬颔首,帝纣只觉无比有趣,忽然伸手,托起他的下巴。
这举动之无礼轻佻,难以准确形容,伯邑考面上的血色瞬间退却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都呆住了。
帝纣见伯邑考惊愕的神色,只是大笑,笑着看了看姬发,又看了看伯邑考,拇指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摩挲,心中不免有些可惜,可惜伯邑考毕竟已不是姬发那样稚嫩的年纪。
姬发虽然可爱,但伶俐娇童满宫中到处都是,一点都不稀罕。反观伯邑考,虽然年已弱冠,多少有些太大了,但清雅文静,如兰如竹,着实讨人喜欢。他宫中美人虽多,最出众的自然是妲己,但妲己一味娇憨柔媚,甜得发腻,偶尔来点清粥小菜,恬恬淡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伯邑考毕竟是诸侯世子,找个什么借口才能留在宫中?不然朝堂上官员大臣们议论纷纷也很讨厌。
他正在盘算,殷洪突然叫起来:“父王,你来教洪儿写字好不好?”
帝纣如梦初醒,自觉失态,这才放开伯邑考,走向殷洪。
伯邑考惊魂难定,瘫坐下去,全身都在发抖。
殷郊瞥眼看看他,又回头看看父亲高大的背,忽然阴阴地道:“洪儿乖得紧。姬发公子连写字也不会教了。”
这孩子一语便令伯邑考恍然,如果不是姬发授意,殷洪未必会开口叫父王——姬发自然是为了替自己解围,但这样一来,却会将他自己陷于危险中,毕竟姬发的年纪和相貌更符合大邑商人的胃口。伯邑考想到这里,双手双腿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他要如何做才能保护姬发?
殷郊斜斜地瞪了他一眼,低低地骂道:“没用的废物!”
之后殷郊跳起来向身后跑过去,边跑边叫:“父王,您好不容易陪儿子一会儿,怎么又到洪儿那儿去了?父王你偏心!”
他跑到帝纣身边,凶巴巴地一把推开姬发,说:“你走开!”接着两手抱住帝纣,叫道:“郊儿也要父王教我写字!”
姬发顺势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开在一边,暗暗松了口气,之后望向兄长。
他从没在伯邑考脸上见到过那样深切的痛苦和绝望。
回去的路上,伯邑考一直沉默。他面色惨白,神情冷淡。姬发想让伯邑考分分神,他从没见兄长面上流露出那样失魂落魄的神色,便试着同他说话。一开始他不理,姬发做出笑容,哄他道:“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去武成王府上玩去?哪吒早上就去了,他说今儿一天都在他府上。”
伯邑考冷冷地横他一眼,只说:“不去。”
姬发脸上笑容僵住,沉默了好一阵,忽然道:“兄长,让我留在朝歌吧。”
伯邑考抬起眼帘,忧郁地看着他。
姬发说道:“我知道兄长想护我离开朝歌,自己留下为质,但现在情况有变,兄长留下便会危机四伏;若是我留下,王上对我不假辞色,反而安全。”
伯邑考冷淡地道:“你以为我们有的选么?”
姬发怔了怔,忙道:“我们去找微子启大人或者比干王叔想办法,再说,再说还有闻太师……”
伯邑考嗤笑了一声,点头道:“闻太师,不错,你的思路很清楚。”
姬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嗤笑出声,不敢说话,伯邑考抬眼看看他,目光痛苦而充满嘲弄:“你以为,有孔宣,能走通闻太师的门路,便能解决所有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孔宣对你的心思,和王上对我,到底有何不同?都是他们这些大邑商人将人视作玩物的恶习,有什么区别吗?”
姬发愣住,额头沁出冷汗,心脏开始狂跳,不得不用手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有些东西在无限放大,是被说中了心事的慌乱,或是对未知命运的惧怕,像黑色的梦魇,仿佛立刻就会将他吞噬殆尽。
他们回到家中,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又好像一切都不同了。新的危机悬在头顶,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伯邑考一到家便吩咐下人准备洗澡水,帝纣只是触碰了他的脸和下巴,他却已恨不得给自己搓掉三层皮。姬发不敢作声,静悄悄地一个人回自己的房间,奴仆来问要不要洗澡,才点头命他们去准备。
洗澡间就在他卧房后面,小小的木头房子正中是大大的浴桶,布巾和换洗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姬发让自己连口鼻一起沉入水中,睁开眼睛,透着水面看乌黑的顶棚。
兄长说过的话依然像毒汁一样腐蚀他的心,疼得喘不过气。那么就让自己不要喘气,体会一下真正窒息的苦楚,看看比现在此刻的痛苦究竟哪一个更沉重?
——他很快就有了答案,猛地蹿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淋淋漓漓的水顺着头发向下流,迷了眼,他用胳膊架着浴桶的边缘,一长一短地呼吸。若是有朝一日不得不死,可千万不要是淹死,这滋味实在太难受。
他忽然听到旁边有笑声。
那声音阴沉沉的,却很熟悉,姬发一惊回头,就看见雪白的狐祖——哪吒说到做到,果然已经去过太商宫,狐祖也如往常一样给面子,只是她也太不拘小节了。姬发气得涨红了脸,一把抓过浴巾挡住自己的身体,怒道:“你怎么进来的!”
狐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姬发问完就后悔,这问题他又不是没答案,狐祖想出现就出现,从来没问过谁,大概除了孔宣那种人,也没人能阻止她——该死,该死,怎么又想起孔宣了?
狐祖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便只是笑,幽幽地道:“公子如此容貌,为何王上看上的却是尊兄?人类的喜好真是玄妙。”
姬发登时怒目圆睁,这口气正愁没处发作,一股脑全发泄到了狐祖身上:“他‘看上’什么?他看上的无非是谁更值得羞辱!”
狐祖也不生气,只挑眉笑问:“此话怎讲?”
“他羞辱兄长,是因为兄长是父君的嫡长子,是姬周的世子,”姬发抑制不了愤怒,“羞辱兄长就是羞辱父王,就是羞辱姬周!”
狐祖慢慢地扯开嘴角,笑得很讨厌,曼声道:“足见在王上心里,姬周还有被羞辱的价值。”
姬发一口气憋在心口,险些吐出血来,想反驳,又无话可说,最终只能狠狠地拍打水面,水花四溅,聊以发泄心中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