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天尚未亮,一队商兵押着数十名人牲离开神殿,前往东门外的牢城。
几十名人牲分为十余组,每组六七人,每人都是仅有碎布敝体,裸露着遍身的血痂污秽,被长长的木枷锁住脖子连在一起,行进笨拙而缓慢。押送商兵明知人牲难于行动,手中皮鞭依然不停,驱赶着他们尽量快走,希望能赶在天亮前穿过必经的大道,免得被贵人们看见,污了他们的眼睛。
两名灰衣贞人跟随在队伍最后。他们的职责是为这些人牲祈祷,希望帝喾能早日宽恕他们的罪过,早日接受他们成为祭品。
朝歌几条主道都是用土陶砖铺设而成,但人牲没有资格在那样高贵的路上行走,如果路线所困不得不走,士兵就会驱赶他们从路边与阴沟相连的土坡上走过去。夏季多雨,土坡泥泞难行,何况人牲们顶着木枷,更加步履艰难。士兵们便用皮鞭抽打呵斥,人牲们受了鞭打,便如牲畜一般号哭惨叫,没多久便有人摔倒。他们以木枷相连,一人倒下其余人跟着一起倒,士兵们怒极,有人抽出佩剑,便要杀人。
那两个灰衣贞人见状,急忙上前来求情,这里是朝歌最宽阔的几条主路之一,现在天已快要亮了,在这里杀人,会冲撞来往的贵人;况且这些人牲是原本要杀祭而未杀的,说明帝喾不愿意接受他们的血肉,鬼界也不想要他们的灵魂,杀了他们一定不会令鬼神愉快,还不如想法子让他们赶紧离开这里。
士兵们不会违拗贞人的意思,便安抚住了想要杀人的同伴。为了让人牲们快些离开这里,队长下令,暂且解开木枷。
虽然押解人牲都有严格的规则,必须遵守,但事急就得从权,没什么比赶在天亮之前把人牲驱赶入牢城更重要的事。
人牲除了用木枷相连之外,每一个手上都绑着绳索,只不过都糟朽腐烂,没人会在人牲身上浪费任何好一点的东西,连绳索都不例外。队长命令士兵们刀剑出鞘,驱赶人牲快走。
虽然去了木枷,但依然只能走大路和阴沟之间的土坡,都是一样的泥泞难走,士兵们不耐烦,用皮鞭不停地甩打。
眼看前面就是一条十字路口,大路宽阔,两边路口狭窄,向右拐便是去牢城的小路。士兵们眼看天就快要亮了,更是变本加厉地呵斥鞭打,命令人牲快走。
忽然队伍末尾有人摔倒,旁边的士兵反手就是一鞭子,没想到那人牲就地打了个滚,竟然躲开了。
士兵一怔,反手将佩剑出鞘,那人牲迎着青铜剑,全然不惧,反而双手向上,状似求饶,实际上迎向青铜剑刃的是两手间的绳索。他动作迅疾无比,两手一合,手臂一转,本就糟朽的绳索被拉长又在剑上绞了一圈,士兵全没防备,瞬间那剑便脱手了。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那人牲绞下剑刃的同时便擦断了手腕间的绳索,接着拾起剑,跳起身,一剑刺进了那士兵的胸膛。
押送人牲是很简单的工作,士兵只穿了布甲,这一剑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轻而易举撞破肋骨,刺穿心脏,又轻而易举地被抽离□□。血花四溅,年轻的士兵大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倒在朝歌的大道上。
那人牲提着滴血的青铜剑,在一片惊呼声中,拔腿便跑。
与此同时,已经没有木枷束缚的人牲以血肉之躯冲向举着青铜刀剑的士兵,他们本就是战士,早就上过无数次战场,早就杀过人饮过血,只是太过不幸,连战死的运气都没有,才会被捉到朝歌,沦为人牲,像牲口一样麻木地活着,只剩下活着。他们本就不怕死。
鲜血顺着贵重的陶砖缝隙汩汩地流淌,流下土坡,渗入泥土,汇入阴沟,最后融入朝歌的土地。
天亮了,清晨的第一缕曦光照亮了朝歌城,被鲜血洗净尘土的陶砖亮晶晶地辉映着那光。遍地血肉,遍地尸体,人牲的,士兵的,和一个灰衣贞人的。
伯邑考和姬发第一次进宫伴读的日子到了。兄弟俩和上一次差不多,到了时间,偏门进入太商宫,直接就由内官领着去了东宫。
东宫离姜王后的寝宫很近,但有高墙阻隔,两个王子殷郊殷洪都住在这里。他们跟姬发是老相识了,一见他们出现在课堂上,殷郊还努力装着冷冰冰的样子,殷洪却不假装,小鸟一样扑过去,一把抱住姬发,欢叫道:“是我最喜欢的姬发哥哥!”
殷洪的态度让姬发原本忐忑的内心多少安定了些,也许帝纣并没有什么坏心,单纯就是想让他和哥哥来做伴读呢?他们毕竟真的是在东宫的书房里,毕竟是真的陪着殷郊和殷洪。帝纣再昏庸,也不至于当着两位王子的面行为失当。
于是他坐到殷洪的坐席边,伯邑考则在施礼告罪后,方才规规矩矩地坐到殷郊的坐席边。
殷郊回头看看姬发,他已经笑眯眯地陪着殷洪开始在沙盘上写字了。竹简制作不易,姜王后素行节俭,两位王子也只能用湿的细沙盘认字练字。殷郊又侧脸看了看伯邑考,见他低眉顺眼,面目平淡如水,正琢磨着要怎么作弄他,忽然伯邑考视线上移,双目炯炯望向他,明亮而透彻的目光让殷郊吃了一惊,赶紧收回视线,坐正身子,之后才回过味儿来,不过是个方国世子,姬发只是个笑咪咪的老好人,他哥哥又能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儿又挑衅似地歪斜过身子,瞪向伯邑考。
伯邑考微微一笑,温言道:“殿下,君子向学,当正襟危坐,认真聆听。”
殷郊说:“孤偏不!”
明明是课堂上,老师还坐在上首讲课,他非要朗声地、清清楚楚地说话。神奇的是老师仿佛没听到一样,依旧讲他令人昏昏欲睡的课。
伯邑考也不搭话,只拈起竹枝为笔,在沙盘上默默地写起来。
殷郊好奇,问:“你在写什么?”伯邑考并不理他,他伸长了脖子看,有些字认得,有些字不认得,还有些字似是而非,似乎不是自己正在学的文字。他有些暴躁,用自己的竹枝伸进沙盘,搅合得一塌糊涂,说:“不告诉孤,孤就不让你写!”
殷洪在身后叫起来:“哥哥,老师说要讲礼貌,娘娘也说,不许课堂上吵闹!”
讲台上的老师只停顿了一小会儿,低头看看他们,自顾自地又讲起来。
姬发忍不住小声问殷洪:“你们这些日子见到卫宣大人了吗?”
殷洪也小声回答他:“我们去姑母府上看过老师了,我和哥哥都哭了。”
姬发脸色登时很难看,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哭呢?他的伤很不好么?”
殷洪摇摇头,说:“他的伤快要好了。可是,他说姑母总是给他吃特别苦的药,好可怜哦,我就哭了。哥哥说,不相信姑母会给老师吃特别苦的药,想尝一尝,老师同意了,偷偷给哥哥尝了尝,结果,被姑母发现了,她很生气,打了哥哥一顿,哥哥就哭了。”
姬发一整个大无语,万万没想到原来孔宣也这样不靠谱。
他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抬头,就发现兄长正在用眼角的余光凶巴巴地瞪自己。
总之殷郊殷洪的课堂上确实需要伴读,帝纣这个命令不能说不合理。如果他没有突然出现就更好了。
帝纣相当魁梧,天气炎热,他披着丝绸袍子,大咧咧地袒露着胸膛和小腿,像一阵狂风一样出现在东宫,通报陛下驾到的声音次第响起,众人急忙离席,跪了一地。
他进了门,大笑着说:“免礼,免礼,都起来。”之后便命他们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又命老师继续讲课。
因为有帝纣在,老师抖擞精神,声音都高了不少,可惜声音越大越无聊,也不知道刀光剑影的风火雷水四神之战怎么被他说得那样乏味。殷郊殷洪根本不听,两个都自顾自写自己的字,湿漉漉的细沙盘上爬满了七长八短的笔画。
帝纣在老师身边坐一阵,便慢慢地起身,走到大家身边。
他先走到殷郊身边,见殷郊正在默写祖先们的庙号,从成汤写到武丁,帝纣失笑,拍了拍长子的肩膀。之后他走向殷洪,小男孩写得乱糟糟的,姬发跪坐在旁边有些紧张,他也看不懂殷洪到底在写什么,努力想要辨认,也想尽些职责,帮他矫正笔画,可是始终白费力气。帝纣觉得好笑,摸了摸殷洪的头。
他在殷洪身后绕了个圈,经过姬发,没有停留,往回走,走到伯邑考身边停了下来。
伯邑考毕恭毕敬地跪直双腿,躬身行礼。